“這房子,你留著吧。”沈琮望窗外,“再過兩個月,院裡的海棠樹就會開花了。”
楊子儒低頭,去拿面前已經有些冷的茶,“雪兒喜歡蠟梅花。”被沈琮先一步端走,重新給他倒了一杯熱的,“我記得你喜歡喝綠茶。”卻因為年少時趙雪偏愛金駿眉,老爺子那的金駿眉便都納到了他的茶櫃裡。
楊子儒把茶杯端起,放鼻尖處,輕嗅一會兒,慢悠悠把茶喝完,掀起眼皮斜睨沈琮,“你是不是想說我跟她根本就沒有共同的愛好,所以命中註定是不會走到一起的?”
沈琮笑,故意說:“是。”
楊子儒瞪他。
忽的想起什麼,問:“今晚是什麼情況?”
沈琮就等著他問這句話,說:“週三哥想撮合他們兩個。”
楊子儒皺眉。
“那個杜靜如好像認識你。”
“誰?”楊子儒已經忘了“杜靜如”這個名字。
過了兩秒,他才把人名和人對上號,“她是誰?”如果是普通女人,也不會被陳璟帶到他們私人的聚會上。
沈琮也這麼想,但周澤鋮只說是朋友,可他看的真切,杜靜如是認識楊子儒的,但他剛剛觀察了楊子儒,他不認識她,“前些時候你愛出去玩兒,會不會是……”見過,但是忘了。
能讓楊子儒記住的女人,不多。
對面的人已經變了臉,“什麼意思?周澤鋮找她來現我的形?”
“不是。”他剛剛也這麼懷疑過,但已經被他否了。
經過半年多的相處,他不覺得周澤鋮是個齷齪的人,何況拿杜靜如試探楊子儒根本就沒必要,楊子儒已經不會和周澤鋮爭趙雪了。
“讓文元查一下杜靜如。”他看著楊子儒,神情嚴肅。
楊子儒心頭一抖,立馬拿出手機給文元打了電話。
沈琮讓他別過分緊張,“我是怕你跟她之間有什麼不愉快的牽連,到時候咱們這些人再因此發生矛盾。”
楊子儒心裡煩躁不安,吩咐完文元,把電話撂一邊,說:“能有什麼矛盾?就算是有什麼不愉快,那也是她自找的……給我一根菸。”他朝沈琮攤開手掌,“我就抽一根。”
沈琮蹙眉看他,起身,“別抽了,我們去庭院走走。”
楊子儒坐著沒動。
似是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用沉默的方式拒絕了。
沈琮無奈,“要是困了,就去休息吧,這房子,從今兒起,我就完璧歸趙了。你那兒不讓別人去,總該有個招待客人的地方。”
楊子儒默了會兒,也站起身,“我跟你一起走。”
走到門口,卻見沈琮還站在原地,他笑說:“我還得回去畫畫呢。”
沈琮嘆一口氣,走過來從衣櫃拿出大衣穿上,跟他一起出門,“準備畫多久?”
朱漆大門闔上時,楊子儒說:“畫到不想畫為止。”
“最近睡眠怎麼樣?”
“挺好。”暗夜模糊了他的表情,但一雙眼睛卻閃著光芒。
趙雪出事後,他讓文元把他的工作排的滿滿當當,不吃安眠藥也能睡著,只是老是被“槍聲”驚醒,後來他便在睡之前畫畫,畫的熬不住了,倒頭就睡,慢慢的,睡眠就好起來了。
剛開始,他只是想完成趙雪沒畫完的那幅畫,後來,他在趙雪的病床前對她說:你不是說我是個沒耐心的人嗎?我就耐心給你看,他記得趙雪笑了,再往後,輪到他探視的時候,他就帶一幅畫給她看,還會給她講他作畫時的艱難,委屈的像個孩子,逗得趙雪笑呵呵。
人在夜晚能安眠,一是身體累了,二是精神在期待明天。
往後,他的期待便是“往前走”,雖然前面的路註定崎嶇,但路上不止他一個人。
沈琮一顆心落了下來,只要能休息好,其他的一切都不是問題。
旁觀者動動嘴皮子說出來的大道理,要入到當事人的心裡,是需要花費一定時間的。
臨分別,他把鑰匙塞到楊子儒手裡,說:“明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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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9日,雨水。
趙雪聽著雨聲在書房看了一天的書,就要吃晚飯時,趙芳兵過來尋她,臉色有些不好。
她把書籤放進書裡,起身看著欲言又止的母親。
“小雪。”母親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你穎姨病了……”
趙雪心裡咯噔一下,趕忙給母親比劃了她也跟著一起去的手勢。
這段時間,她跟著陶醫生學了些簡單的手語,因著右手手指還不夠靈活,比劃的有些亂,不過趙芳兵看懂了,“不著急孩子……你去換件衣服,我跟你爸在樓下等你。”
趙雪點頭。
半小時後,楊平開車載她們來了周家。
前段時間,劉穎體檢的時候發現甲狀腺的指標不太好,後來做了穿刺,確診甲狀腺癌,她誰也沒說,讓周蓉陪著她做了手術。
恰好趙芳兵的一個戰友住院,她來探望,在一樓大廳碰到了周蓉,她正要去給劉穎辦出院手續。
周蓉搬了凳子過來,讓趙雪坐在床邊。
趙雪視線掃過床頭櫃上的照片---一家三口的合影,積蓄了一路的眼淚滾珠似的落下來,微微有些發白的嘴唇抿起一個弧度,無聲望她。
幸好只能無聲,不然,那麼多的愧疚,可該怎麼表達?
劉穎微笑,“好孩子,不難過,你是學醫的,應該知道甲狀腺癌是個喜癌,把瘤子切了就沒事了。”她雖在病中,儀容仍是收拾的一絲不苟,覆在她身上的被筒也是稜角分明。
堅強,堅韌。
母子倆一樣。
周蓉輕按她肩膀,俯身過來,“我去把魚蒸上,馬上就開飯。”
就要出門去,手被拉住。
周蓉轉身看她,試探著翻譯她那雙大眼睛表達的意思:“要跟我學做魚,是嗎?”
趙雪笑著點頭。
她不能說話,留在這隻能徒增傷感,有些話,劉穎也未必會說給她聽。
比如,為什麼病了不跟她們說,連親兒子也不讓知道。
“阿鋮最近還是很忙吧?”趙芳兵從果盤裡拿了個福橘,剝開分出一瓣,送到劉穎嘴裡。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化開,潤的心口都軟了,“芳兵,現在我心裡就一個願望,不給他添負擔也不以孝順的名義留他在身邊……人這輩子,總要一個人走過一段路,或長或短……”
後面的話被一瓣福橘堵了回去,“你什麼意思?我跟靜姝不是人?”
劉穎含著福橘,笑了,嚼了嚼,嚥下,轉了話題:“靜姝最近正張羅著給阿鈺說親呢。”
趙芳兵問:“看的哪家姑娘?”
劉穎搖搖頭,“沒有哪家姑娘,是阿鈺跟靜姝攤牌了,要跟個女明星結婚,靜姝急了……”
趙芳兵沉吟一會兒,臉上也有了愁容,“阿旭最近也把華勳氣的不輕。”
“怎麼了?”
“她不知什麼時候又跟她那個前男友和好了,這兩年她每個月都飛去加拿大,我跟她爸竟是一點都不知道。”趙芳兵又氣又無奈。
兒女沒有成家的父母湊到一起,躲也躲開這些話題,嘆一口氣,劉穎說:“為人父母真是難,遵從兒女的意願吧,又怕他們以後過得不好,不遵從吧,又怕是棒打鴛鴦遭兒女怨恨……”
“這世上哪有事事都圓滿的……”趙芳兵塞了兩瓣福橘到嘴裡嚼著,視線漸漸沒了焦距。
這樣凝重的氣氛一直到了吃飯的時候,才慢慢散去。
趙雪跟周蓉在廚房相處的很愉快。
開餐後,趙雪先夾了一塊兒魚肉到劉穎碗裡,又夾了第二塊兒到周蓉碗裡。
夾的過程中,周蓉說:“魚是小雪做的,她腦子靈,一教就會。”
劉穎的注意力都在趙雪的手上,恢復的很不錯。
趙雪微笑著看沈華勳。
沈華勳趕忙說:“我也幫忙了。”眉眼裡都是笑。
一旁的趙芳兵吃驚的看向沈華勳,他這個丈夫跟他的大兒子一樣,是從來不進廚房的主。
沈華勳對上她的目光,眼睛會說話:“嚐嚐我跟女兒一起做的魚吧。”
一回頭,他們夫婦的碗裡也都有了一塊兒魚肉。
飯後,趙雪跟著趙芳兵把劉穎送回房間,又坐了會兒,趙芳兵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囑咐劉穎要好好養著,劉穎笑她緊張過度,說有周媽在呢,趙芳兵說有周媽在我也會天天來騷擾你。
趙雪站在一旁,專注的看著姐妹情深的兩個人。
她想到了沈玲。
沈玲問她:雪兒,我要是一輩子都不結婚,你會管我到老嗎?
她說:會。
沈玲又問:萬一哪天我們鬧掰了呢?
她說:不會有那一天。
就像她說過,她永遠不會跟楊子儒決裂一樣。
她沒跟任何人說,她也想過一輩子都不結婚。她想跟蘇慕遮說的,但蘇慕遮從不跟她聊天,她在對話方塊裡問過他:可以聊天嗎?他沒有回覆。
周蓉出來大門口送她們。
暗夜裡,一道燈光由遠及近。順著光亮,一眾人望過去。
“阿鋮回來了!”有人喊了一聲,很興奮。
是周蓉。
快步往前迎了一段路,忽的又停下來。
他怎麼突然回來了?明明囑咐過趙芳兵,先不讓他知道。
後來,趙雪知道了他為什麼突然回來了。
夜裡,她失眠了。
右耳持續灼燙,燙的她睡不著。
唐嫂說,周澤鋮來過家裡一趟,被告知她去了周家。那會兒,她要上車,周澤鋮叫住她,說他有話跟她說。
他高大身軀擋住了門口的燈光,她什麼也看不到,也看不清他的眼,她覺得他也是看不清她的,可嘴唇卻被他精準的尋索到。
他也僅僅是輕輕的吻了一下,她卻覺得唇瓣似著了火。
後來,他單臂把她錮在懷裡,另一隻手輕握住她的右手放在他心口處,含著她的耳垂,問她:小雪,我想知道,你還愛我嗎?他嗓音低啞,呼吸燙燙,又問她:小雪,等夏天到了,你還願意跟我去看螢火蟲嗎?等冬天到了,你還願意跟我去看雪中蠟梅嗎?
她狠狠的咬著嘴唇,渾身顫抖,直到痛感擴散至全身。
未及推開他,他先鬆開了手臂,帶著清甜蠟梅香的懷抱倏然撤離開,他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就像去年夏至那天晚上,他離開時那樣。
但那次他是絕望的,氣憤的。這一次,她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但她知道,這會兒,他的情緒裡一定有難過---母親病了。
從書房的畫櫃裡拿出大哥房間裡他沒有抽完的煙,她去了陽臺。
有一次燃煙,她沒把菸頭處理乾淨,被陶醫生看到,她生氣的說:嗓子還要不要了?她當時拼命的點頭,肯定是要的。現在覺得,她這張嘴,還是一直啞著比較好,那樣,就不用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了。
右手上他的溫度還在,蠟梅香也在。
她已經很久沒有燃過蠟梅香丸了---她告訴了他蠟梅香丸存放的位置,他全部拿走了,樓下他房間裡的東西,也早已被搬至一空。
她的心也跟著空了。
心雖然空了,但裡面還懸浮著許多不明的灰塵,不打掃乾淨就橫衝直撞進來,只會被灰塵嗆到喉管,嗆的厲害了,還會窒息而死。
所以她死死守著心門,拒絕任何東西進來。
紅色火焰慢慢吞噬著黑夜,一支菸很快燃完,她手上,只剩下那個恐怖的傷疤,再無其他。
等天亮了,傷疤也會被遮住。
她記得她被抱進搶救室搶救時,她是完全沒有求生的慾望的。至今都沒人知道,她很希望那時候她已經死了。
南城沒有雪,無雪卻偏偏要降雪。如果這個時代還有欽天監,在她出生的時候她可能就已經被溺死了。
可她活下來了。
活的有些艱難,身上很疼,她喊不出來,心也很疼,她沒法用筆記錄下來。
但她得好好活。
這條路,是她自已選的,她說過,她不悔的。
大哥有了美滿的婚姻,二哥也升了職,大姐好像在談一段隱秘卻甜蜜的戀愛,楊子儒的身體也好起來了……穎姨也會好起來的。
周澤鋮應該也會好的,連楊子儒那樣執拗的人都放下了,他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