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簽好後,沈玲邀請周澤鋮中午一起吃飯。
“不會是……”周澤鋮起身去拿茶,被沈玲攔住,“楊爺爺統共給你沒多少金駿眉,你還是留著自已喝吧。”
周澤鋮看一眼沈玲,把後半句話說了出來:“鴻門宴吧?”
沈玲站起身笑說:“哪敢給周總設鴻門宴,就是給我哥介紹一單活兒。”
周澤鋮想了一下,說:“晚上一起去大哥那裡吧,讓大哥也聽聽他關於拍攝宣傳片的想法,待會兒我給他打電話。”
大哥跟他說過,沈琮是個天才攝影師,在國外已是小有名氣,家裡人怕他在國外待久了定居在那,就把他叫了回來。回國後他開了一家影視公司。
他也正想找他合作。
沈玲一愣,心想這人會讀心術吧?再一想,之前聽楊爺爺聊起過周澤鋮,說他心思沉穩細膩,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剛剛一個多小時的協談就已經讓她佩服他極具前瞻性的商業頭腦,沒想到在為人處事上,他竟是這般通透,只需一點,他就能看到你的心裡去---連她是自作主張都被他瞧出來了,瞧出來後還能幫她周全。
然他那雙眼睛,卻黯黑如深潭水一般,任有多強的光都折射不進去分毫。
她感覺心裡有個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慢慢往上漂浮,想伸手抓住,卻是徒勞。
手裡空空。
就如這滿室的茶香,她只是作為客人,有幸嗅了一遭。
微微一笑,她說:“謝謝,我晚上還有別的安排……”走到衣架那裡取下外套搭在手臂,扭頭,“你忙吧,不用送。”
周澤鋮還是走過來送了,“瞧你,還說我見外……等六子出差回來,我請你們倆吃飯。”
兩人出了辦公室,乘電梯到地下車庫。
“下次再拿我當幌子,提前告兒我一聲,雪兒聰明著呢。”沈玲笑看著堅持要把她送到車上的人。
周澤鋮說:“沒有下次了。”
“……”
周澤鋮笑,“你都說了,她很聰明,我不得打一槍換個地方啊。”
電梯門開,周澤鋮讓沈玲先出。
“陳璟教你的吧。”沈玲走在前面,微微側頭,看著周澤鋮跟上,皺著眉頭說,“那個人,一肚子的歪主意。”
周澤鋮但笑不語。
南城有對歡喜冤家,在北城,竟也有一對。趙雪住院的時候,他們這些人輪著去醫院看她,不知怎的,陳璟總能和沈玲碰到一起,還不知怎的,倆人一見面就相互看對方不順眼,十次有八次都差點要當場掐起來。
“路上慢點。”他看著沈玲上車。
沈玲手掌著車門,說:“你不用對我獻殷勤,我不會幫著你追雪兒的,要幫,也是幫他。”
幫楊子儒。
周澤鋮臉上的笑意不減,“我不需要誰幫我,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樣的堅定和坦蕩,讓沈玲心頭一震。
趙雪被允許探視後,除掉沈家人,她第一個見的,是楊子儒。見到他後,她指了指嘴巴:問他有沒有好好吃飯。
楊子儒已然不會再堅持一定要跟趙雪在一起,但趙雪如今是何想法,她不說,也沒人問---沒人敢問,更何況她現在根本不會說話。
所以在表面上,楊子儒仍然是他的情敵。
“那你記得欠我一頓飯。”
關上車門之前,她聽到周澤鋮說,“忘不了。”
忘不了,回去的路上,沈玲反覆咀嚼這句話。
愛一個人愛的忘不了,恨一個人,是不是也會恨的忘不了……
她來了楊子儒住處。
昨夜裡雪下了多久,楊子儒就在陽臺上看了多久,這會兒還在補覺---但他給自已定了鬧鐘,按時吃午飯。
剛巧她給他打電話說合同的事,他便讓她順道去“木昜和”餐廳幫他打包點飯菜回來。
楊子儒給她開門。
穿著家居服,睡眼惺忪。
她白他一眼,說:“我跟週三哥說你出差了,回頭見了他,可別說漏嘴了。”說著,往餐廳走。
楊子儒跟在後面,勾了半邊唇角,“你就照實說,又有什麼所謂?你瞞個什麼勁?”
在人前的倔強和驕傲,無論到了何時,都不曾削減半分---即便他也會在無人的時候肝腸寸斷,痛哭流涕。
沈玲把飯菜一一擺在餐桌上,沒有吭聲。
飯吃到一半,沈玲把筷子放下,猶豫許久,看著一直在認真吃飯的人說:“你是不是還想跟雪兒在一起?”
楊子儒嚼飯菜的動作滯了一瞬,很快恢復如常,繼續搛菜吃飯。
“我覺得雪兒也是想和你……”
“啪”的一聲,楊子儒把筷子摜在餐桌上,狠厲目光看過來,“你要是吃飽了,立馬給我滾蛋!”他指著門口方向。
沈玲一動不動,眼圈紅紅,哭出聲來,“你要是不要雪兒了,她……”
“你他麼的……”楊子儒忍著把一桌子的飯菜全都揮擲到地上的衝動,皺緊眉頭看沈玲,片刻,他問,“周澤鋮跟你說什麼了?”明知道這些事在他這是不被允許提的。
沈玲跟他對視一會兒,站起身,說:“沒什麼,我走了。”
她走的很快,沒聽到後來碗碟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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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璟下班前,接到周澤鋮電話,說如果他回來吃晚飯,直接去大哥那裡。
沈琮是第一個到的。
周澤鋮在門口換鞋子時,聽到他正和大哥在聊天,陳璟不知跟大嫂說了什麼,逗得大嫂直笑,被大哥訓斥了一句,不讓他再講了。
周澤鋮微微蹙了下眉,把外套脫下來掛到衣帽櫃裡。
“沒事,你繼續說,他有點緊張過度了。”石楊嗔了沈文熙一眼,笑著讓陳璟繼續往下說,餘光看到門口的人影,“阿鋮。”
周澤鋮應了一聲,走過來。
“三哥,我們馬上要有小侄子了。”陳璟快人快語。
周澤鋮愣了一下。
沈文熙瞪了一眼陳璟,看周澤鋮,“今天剛查出來。原本是等三個月穩定了再告訴你們,這鬼小子去我書房拿個東西的功夫,就偷偷把化驗單看了。”
“大哥,我哪是偷偷,那化驗單就在書桌上放著,你要的東西也在書桌上。”陳璟臉上騰起一抹紅。
周澤鋮坐到沈文熙對面的沙發上,微笑說:“恭喜大哥。”又看石楊,“恭喜大嫂。”
沈琮接過話:“我剛才還在那算,到時候小侄子得喊我七叔呢。”
陳璟說:“我是五叔,三哥,你是三叔。”
石楊看了眼沈文熙,說:“南城那邊……我跟你大哥商量了,先不說。”
要孩子是她提出來的,起先沈文熙不同意,一是他還想再過兩年二人世界,二是因為趙雪剛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孩子”是全家人心裡的一道陰影。她說她們兩個的年齡都不小了,而且她覺得越是不提孩子,對趙雪才是越不好。家裡添點喜事,趙雪會好的更快。
雖說要孩子是兩夫妻之間的事,但時下情況特殊,沈文熙還是跟兩邊的父母提前通了氣---都贊成。
才有了這個孩子。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同周澤鋮講這些話,就是覺得得說。
周澤鋮聽了,很鎮靜,微笑著,嗯了一聲。
他想起了昨晚上那個夢。
夢境是假的,但他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這一生,他能擁有趙雪,已足矣。
他可以說不要孩子,但要不要孩子和能不能生孩子是兩碼事,看不看的開和心裡難不難過也是兩碼事。她難過,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或許,她根本就不需要他安慰。
在她那,是他不要她了。
他清楚的記得,他讓她摘鐲子時,她眼裡是含著淚的。可那時,他不想多看她一眼,有恨,有痛。
甚至於在看到鮮血染透他的那件騎行服,他的手機時,他還想問她一句:趙雪,你這樣,到底算什麼?
但至今,他都沒跟任何人說那件騎行服是他的---都以為是關磊的人把她的衣服扒了,隨便給她套的一件衣服。如趙文徵說過的那句話,無論到哪一步,他都會維護她的名聲。
大嫂矛盾的心情,他知道。
中國人傳宗接代的觀念是根深蒂固的,何況周家本就子嗣單薄。
但這些都是後話,趙雪還願不願意跟他在一起,才是前提。
屋裡暖氣很足,他卻覺得渾身都冷。喝豬肚雞湯的時候,他放了好多胡椒粉進去,兩碗喝下去,身上也沒覺得暖起來。
後來他跟沈琮和大哥一起談養老社群宣傳片拍攝的事,大哥先發現了他的異樣。
他發燒了。
陳璟打了小報告,說昨夜裡他在雪地裡站了好長時間。
沈文熙押著他來了醫院輸液。
雖說對他一個壯小夥來說,吃點藥就好了,但沈文熙知道他的病是從心裡來的,風寒只是誘因。
輸液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回到了家,才開口。
“大哥,對不起……今天是個好日子……我……”
沈文熙讓他先不要說話,去臥室拿來一條毯子,蓋到他身上時,頓住了。
趙雪的羊絨毯,怎麼又在他這了?
周澤鋮看出他的疑惑,沒解釋,而是繼續解釋他生病的緣由:“很久沒看到雪了,高興的……北城太冷了……”他伸手把毯子往自已身上又裹了裹,毯子很暖,他渾身都覺得暖。
這半年來,每個人都強撐著,好好工作,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連感冒都儘量避免,就是怕病了,解釋不清。
沈文熙看著他,默了許久,說:“阿鋮,以後,小雪要是選擇結婚,我跟父親母親還是會給她把關,但會最大限度遵從她的意願……她要是不想結婚,我跟父親母親會管她一輩子……總不會讓她委屈了……”
“大哥。”周澤鋮打斷他,“不是說不聊這些嗎?”
他聲音低低,沒看他,垂頭看著毯子,手指輕輕的,來回摩挲上面的蠟梅花。
不知過了多久,沈文熙起身離開。
離開之前,他說,你讀書筆記寫的挺好,比上一次寫的深刻,但願你所寫是你真實所想。
他寫了什麼?
腦袋有些混沌,想不起來了。
想和做,好像也是兩碼事。
在客廳沙發上昏睡了一會兒,陳璟過來叫醒他,讓他把藥吃了,回房間睡。
他答應著,卻半晌沒有動。
陳璟嘆一口氣,把藥遞到他手裡,盯著他吃了,坐到他身旁,默默陪著他。
“璟……我要怎麼辦?”此刻,他湮在迷霧中,不知道前面的路該怎麼走。
沈文熙的話,陳璟剛剛也聽到了。
許是旁觀者清,他回答的乾脆利落:“不讓她受委屈。”
周澤鋮眼睛亮了一瞬,又慢慢黯下去,乾裂的唇裡吐出一句:“怎樣才能不讓她受委屈?”
“大哥剛剛已經說了。”
周澤鋮笑了。
笑著笑著咳了起來。
那眼角的淚花說不清是咳的,還是別的什麼。
陳璟去倒了一杯溫開水,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推開。
陳璟皺眉。
在他眼裡,周澤鋮是睿智的,連他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不該想不明白。
“鋮。”陳璟換了一個稱呼,如他稱呼他“璟”一樣,親切,適合推心置腹,“我雖然對妹妹瞭解不多,但她是個倔強的女孩子,這一點我覺得我應該是沒看錯,所以不管你心裡有多愛,現階段你都得藏起來,因為你的愛在她那,會變成同情,憐憫,甚至於是負累……而且,你們之間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有說清楚……好多都是猜測,她……現在又不能說話……等等吧,等她好了……”
“我這兒疼,它疼。”周澤鋮按著胸口位置,仰面躺靠在沙發背上,蒼白的臉痛苦的擰作一團,呼吸變沉,變緩。
不多時,額上便沁了一層細密的汗。
疼了好,做了半年的木頭人了,該有點感情了。
陳璟要把他身上蓋的羊絨毯拿掉,他一隻手緊緊攥著,另一隻手揮開他的手,不讓他碰毯子,晃悠著,他站起來,“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哪能不管他?
陳璟把溫水壺放到他床頭櫃上,又擰了條熱毛巾給他,看著他安靜的睡了才回房間休息。
他知道,周澤鋮是沒力氣攆他,還知道,第二天醒來,他一定會恢復成原來隱忍剋制的模樣,或許,也會忘了今晚他的“失態”……
這一夜,周澤鋮無夢,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