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沉重的夢驚醒,周澤鋮起身披了件羽絨服,出了房間。
推開大門,料峭寒風撲面而來。
周澤鋮把衣服裹緊了些,立在簷下。從口袋裡拿出煙,用嘴叼出一支,點燃。
整個過程他都是單手操作。
紅色火焰時明時暗,成了暗夜裡唯一的一道光,一團團灰色的煙和跟著煙一同撥出來的白氣隨風飄舞一陣,最後隱入夜色中。
要落雪了嗎?
若是天氣冷的把手凍的青紫,大機率的就是要落雪了。
這是去年他跟趙雪去蘇城時,趙雪告訴他的。
他看不清自已手的顏色,應該青紫了吧,手指都已經僵了。
忽的,好像有什麼飛到了臉上,冰涼涼的。
心中一喜,他扔了煙在地上,迅速踩滅,走下臺階。
幾乎是小跑著,他來到了蠟梅樹旁。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雪,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雪中蠟梅,但心裡的喜,比第一次見到還要強烈幾分。
北城年前並未下雪,只一味的乾冷,冷的人想哭---這給他好幾次站在醫院的消防通道里哭找了個很好的藉口。
初七是大多數人年後開工的日子,對周澤鋮來說,只是天氣預報說今天北城有雪,他才趕了回來,不然,他還是會在南城多待些日子的。
有一棵蠟梅樹已經開花了,不過只開了兩朵,兩朵花緊緊挨著,似並蒂蓮一般。另一棵雖然又被養活了,但總是弱弱的。
“會好的。”他呢喃一句。
雪越下越大,不消片刻,蠟梅樹上便覆了一層白,他想掀開衣服替那棵弱弱的蠟梅樹遮擋一下,怕它禁不住苦寒,可它分明看到那一片片並不寬大的葉子堅挺的立著,有力的撐起越積越厚的雪。
真像她。
那兩槍,哪怕是個壯年男子,承受起來都不容易,何況她一個弱女子。
但她挺過來了。
沒有喊一句疼---沒辦法喊疼,長達一個月反覆的高燒,把她的嗓子燒啞了。人們常說,能說出來的苦,都不算是苦,那麼,能喊出來的疼,也不算是真正的疼。
周澤鋮眼圈紅紅,鼻頭紅紅,臉頰紅紅,一片白茫茫中,還有一抹紅。
開花的那棵蠟梅樹是紅香妃。
另一棵是素心梅。
落雪的夜,是極安靜的。他閉上眼睛,想聽聽雪落的聲音,卻怎麼也聽不到,只聽到一陣失了節奏的心跳聲。
不知站了多久,腿都站的木了---也許是凍的木了,遠遠望過來,他像是雪人兒一般---他捨不得拍掉落在他身上的每一片雪。
剛要回屋,從裡面衝出一個黑影。
把他嚇了一跳---他忘了家裡還有一個人。
“幹嘛去?”他拉住還在套羽絨服的陳璟。
陳璟也被“白花花”的周澤鋮嚇得手撫胸口,半晌才神魂歸位,把衣服穿好,他說:“杜靜如朋友打來電話,說她在酒吧喝醉了……你說我好好的相什麼親哪,得,這下是甩也甩不掉了……”,陳璟吸一口冷氣,抖動著身子,望著漫天大雪,臉上極不耐煩。
“有什麼事,好好說……說清楚……”周澤鋮說。
陳璟愣了一下,好好說什麼?他跟她有什麼可說的,她相中他,可他沒相中她啊,他說可以做朋友,她不願意……
“哦,好。”他知道周澤鋮也只是尋常的一句關心,只管答應著。
周澤鋮也好似真的是隨口一說,淡淡囑咐道:“路上慢點,把人平安送回家。”跨過門檻,進了屋。
“嗯。”
陳植回頭看了一眼,那頎長的背影,孤寂又落寞,卻倔強的不讓人看出他孤寂又落寞。
真像她。
以前,他沒見過趙雪,這次意外,讓他覺得趙雪真乃人間奇女子。
也難怪兩個在雲端---一個生在雲端,不需要愛情,一個孤寂在雲端,不想要陪伴的男人肯下來凡塵去爭她。
或許,趙雪原本就不屬於人間。
周澤鋮去了書房。
一進門,他又看到了粘牆上的畫---趙雪出事前夕他開始畫的,只畫好了一叢蒲草,蒲草旁邊的荷花,至今他都沒有動筆畫。
蒲草的顏色早已變暗,荷花畫的再好,也很難成一幅畫了。
夏至那天,趙雪說她要跟他一起承擔所有的結果,他沒問她的計劃是什麼就直接給否了,只一味的惱她。
他該好好和她談談的,可他卻無情的把她推開了---那是他第三次推開她,他以為他把她推到了愛人的身邊,卻不料是把她推進了深淵……他說了他要擔責,最後卻讓趙雪一人承擔了……
從書架的一處暗格裡,他拿出一個墨色的瓷罐,用鑷子小心翼翼的夾了一顆蠟梅香丸出來,回了臥室。
趙雪給他的那一小罐香丸,年前他燃完了,這一罐,是爺爺給他的。
他記起趙雪給過爺爺一罐,說是她答應了爺爺,去蘇城做了蠟梅香丸,會給他留一罐。爺爺一直沒捨得燃,寶貝似的替孫兒收著。
這次回來北城,臨走時,爺爺拿給了他。
他本也是捨不得燃的,但他必須要讓自已休息好---趙雪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為了她弄壞自已的身子---雖然這是楊子儒說的,但大家知道,這就是趙雪的意思。
包括和平共處。
趙文徵說他不信,只是不願意接受趙雪為此差點沒了命。
誰也不想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
清甜香氣從小香爐裡散出,彌散在周澤鋮周圍,他感覺似有一隻溫暖的手在撫摸他臉頰,撫摸他眉眼……
他很快睡著。
“大哥。”他看著沈文熙,說:“我還想跟小雪在一起……”
“阿鋮……”
他急切打斷:“沒有孩子沒關係的,人生來不是必須要揹負傳宗接代的任務……”
在趙雪右手上打了一槍之後,關磊把槍口對準了她的肚子,那天,趙雪的小日子提前,石家安排了國內最頂尖的醫生才保住了她的子宮,但醫生也很明確的說了,她以後受孕的機率微乎其微,即便受孕了,也很危險。
“阿鋮。”周澤鋮這才發現沈文熙不是在為難,他問他:“還記得當初我把小雪交給你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說……說小雪要是不好……就……大哥,我……”他不敢看沈文熙的眼睛,他眼睛裡有火,燙的他渾身疼。
火還在燃,“我一直覺得你做事穩重,顧大局,把小雪交給你是再穩妥不過,究竟是我看錯了人……”
“大哥……大哥……”
鬧鈴響了,周澤鋮醒來。
“滴”的一聲,色深厚重的窗簾往兩邊聚攏。五點半,天還未亮,玻璃窗上朦朧一片,看不到雪是否停了。
大哥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責怪他的話,確切的說,他沒有責怪任何人。
他說,這是趙雪的命,無論他們把她保護的再好,該有的劫,她一個也逃不掉。他還說,你那麼愛讀《資治通鑑》,大到坐擁天下的皇帝,小到普普通通的百姓,哪個人能逃過命運的安排?
大哥沒責怪他,是他自已在責怪自已。
每個人,總會有責怪從前的自已的時候。
坐擁天下的皇帝,也寫過《罪已詔》。
但,我們終究要往前看,往前走。
“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又來了,以往的春天都將不復存在”,這是趙雪喜歡看的《百年孤獨》裡的話。
近半年,他反覆的翻閱《百年孤獨》,重新寫了一篇讀書筆記。
前幾天,他發給了大哥。
書,常讀常新,人也該每天都優於昨天。
陳璟的房間門是開著的,昨夜裡他沒回來。
周澤鋮笑著搖了搖頭。
八點鐘,他準時到達辦公室。
八點零五分,陳玄打來了電話,內容簡潔:“九點鐘你約了雨山公司的沈女士。”語氣官方又生硬。
周澤鋮笑了,看了眼桌面上的相框,說:“陳玄,這邊的工作你交給小黃,南星我們三個總要有個人脫單,不然爺爺該著急了,南星以前總跟著阿鈺,看見女的就想躲,所以咱們家就指靠你了……”
半晌沒聽到陳玄說話,一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電話掛了。
助理小黃端著咖啡進來時,看到老闆正盯著手機螢幕,不知在認真的看什麼。
小黃遲疑片刻,輕喚了聲:“周總。”今天她第一天到崗,心裡有些忐忑。
只知道老闆是個工作狂,一有專案要忙,加班便是家常便飯。其餘的,他一無所知。
連模樣,他今天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的見到。
過了三四秒,老闆才抬頭,“以後記得把咖啡換成……”頓了下,他說,“以後我自已來,其餘的事情你就按照陳副總交代給你的做就行了。”
小黃只看了一眼老闆的眼睛,便迅速移開了視線,分明老闆的聲音很溫和,但那雙眼睛看過來時透出的光芒---峻肅威嚴,讓他不寒而慄。
“陳副總……沒交代。”話說出口時,他感覺自已的聲音在發顫。
陳副總剛剛打電話說讓他接替他的工作,一切事情聽老闆安排。
周澤鋮皺眉。
這個陳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讓他談戀愛成家反倒是錯了。
可平時每天的工作都是陳玄在安排,偶爾的兩人不在一個地方,他也會把行程安排提前發給他,他突然撂挑子,屬實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不耐的揮揮手,他說:“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叫你。”
“好的,周總。”小黃以最快的速度端著咖啡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他猜的沒錯,大老闆和二老闆有矛盾了。
但周澤鋮也沒打算就此妥協,自顧看檔案。
今天他的心情還不錯,不同陳玄計較---昨夜裡睡的很飽,剛剛他看到趙雪的朋友圈更新了:今天我很高興。
昨晚上九點鐘更新的,他才看到。
趙雪的微信是他幫著註冊的,陳璟說,女孩子都愛發朋友圈,但趙雪從來都沒發過朋友圈,當時他還說陳璟,讓他以後說話嚴謹一點。
現在才知道,不是趙雪不愛發,應該是沒什麼可值得她發的。
但很快他又有了另一個想法:是不是她現在不能說話,用朋友圈告訴大家,她今天很好。
沈文熙第一個給她點了贊,等到該點的人都點了,他才把小紅心點亮。
大哥讓她在家看書備考---考公,她答應了。
答應的有些勉強。
但如今,只有這一個辦法,不僅能讓她在康復的時間裡有個事做,等身體好了,她也能有個工作---即便身體好了,三五年之內,她也不適合在醫院上班。
看了會兒檔案,手機“叮”了幾聲。
直到檔案批完,他才看了訊息。
陳玄發來了今日工作安排,還有大哥發的,讓他晚上去他那吃飯。
沈文熙是初六回來的北城,住在沈家老宅---趙雪治療期間,沈家人全都住在那裡。雖然他提前從英國回來了,但他還是順利的被調到了北城總部任副總。
先給大哥回覆了“好”,又編了一大段話發給陳玄。
結果發現訊息根本發不出去---陳玄把他拉黑了。
周澤鋮被氣笑了。
以前趙雪拉黑過他,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小孩子嘛,氣性大,陳玄今年可是二十八了。
看了下時間,還有十分鐘就九點了。
他打了內線電話讓小黃去一樓接沈玲。
北城養老社群第二期專案啟動的時候,楊子儒找到他說,想參與二期的投資。他答應了。拋開私人感情,這本就是個共贏的事。
沈玲到的時候,周澤鋮已經把茶泡好了。
周澤鋮辦公室的佈置跟南城那邊的一樣,是套間,有休息室和茶室。
進到茶室,沈玲便聞到了茶香。
茶桌旁只有兩把椅子,茶桌後面擺放著各種名茶,茶的上方掛著一副畫---蠟梅花畫的極好,燒開的茶水咕嘟嘟冒著細密的水泡,白色蒸汽嫋嫋婷婷,燻的室內溫暖愜意。
一看就知道這是個私人茶室,不相熟的人,周老闆恐怕是不會輕易讓進來。
把沈玲請到座位坐下,周澤鋮斟一杯茶遞給她,“金駿眉,沈總嚐嚐。”
沈玲瞪他一眼,“這麼見外?那我可是要把你假冒我的名義送雪兒蠟梅花的事抖出來了啊……”趙雪出院的時候,南城北城的小輩們相互之間已經很熟絡了。
周澤鋮倒是一點不怯,挑眉道:“隨你。”
沈玲怔了一下。
真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