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周澤鋮去了書房辦公,陳玄在畫案桌上擺了筆墨紙硯,寫字靜心。
趙文徵卻不讓他靜心,多番“騷擾”他。
一會兒給他研墨,一會兒誇他字寫的漂亮,陳玄理都不理他,於是他便撒起嬌來,湊到陳玄旁邊,古銅色大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牙齒:“小玄玄,你中午想吃點什麼?我給你煲湯好不好?要不,我給你做糖水吃,楊枝甘露怎麼樣?或者綠豆圓子,或者芒果奶凍……”
周澤鋮在一旁聽著,唇角勾了又勾:他說的那些都是他自已愛吃的,陳玄會做的。
陳玄臉色還是沉沉,作出不會輕易原諒他的模樣,緩緩抬起頭,冷眼看他,“你再聒噪,我就把你趕出去淋雨。”
趙文徵嘿嘿一笑,說:“哦,你想吃綠豆圓子啊,這個糖水好,能降火,那……我就去做了。”身子卻是一動未動,一雙大眼滴溜溜在陳玄臉上巡來巡去。
屋裡忽的暗如黑夜,周澤鋮心頭一抖,看向窗外,“陳玄,去外面把碗蓮移到屋裡來,我看馬上要落大雨了。”
陳玄卻似沒聽見,去開了燈,繼續寫字。
早起發現外面下雨後他就已經把碗蓮移回來了,周澤鋮是想讓他出去遮擋蠟梅樹。
他不想去。
那蠟梅樹養不活就不要養了,跟人一樣,既然離開了,還惦念著幹什麼?這些年,心裡還不夠苦嗎?
他兩歲來到周家,從來都是周澤鋮說什麼,他做什麼,也幾乎不過問他的私事,然此刻,他心頭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立刻馬上把那兩棵蠟梅樹給拔了。
見陳玄在置氣,周澤鋮皺了眉頭,但也沒有再說什麼,把檔案做了儲存,站起身來。
“我去移我去移。”屋裡的氣壓比外面還低,還是因自已而起,趙文徵覺得他該出去淋淋雨。
凡經他手的案子,無論多麼複雜,他都能抽絲剝繭理出頭緒出來,然面對家裡的這樁樁件件事,他不僅沒把矛盾解決,反倒是火上澆油,撮鹽入火。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從小到大,大哥把整個家照顧的樣樣都周全,似乎有任何事,他都能擺平,如今大哥不在家,他才發覺自已的肩膀是如此稚嫩。
走到門口時,雨“譁”的一聲變急變大,狂風捲著黑雲撲面而來。
逼得他往後退了一步。
手機忽然響了。
響的比外面的風還要大,比雨還要急。
跟在後面的周澤鋮眼皮猛的跳動一下,視線隨著趙文徵的動作移動。
卻只聽到他“喂”了一聲,人便衝了出去。
“阿徵!”周澤鋮緊追其後,“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趙文徵並不理他。
跑了兩步,他忽的轉身往回跑,大喊著:“車!車鑰匙!車鑰匙給我……”
周澤鋮起身的時候,陳玄就把毛筆放下了,聽到趙文徵喊,立馬去房間拿了車鑰匙。
三人剛要跨出院子,聽到有什麼東西被連根拔起,幾乎同時,他們停了腳步,回頭:
是那棵病的最厲害的蠟梅樹……
一道閃電伴著巨雷劃破天際。
一瞬的光亮在三人蒼白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青色的膜,似鬼魅一般。
“阿徵!到底出什麼事了!”周澤鋮聲音都變了,心跳不斷加速,一顆心幾乎要迸出胸膛。
趙文徵閉了下眼睛,似是要把不好的預感從大腦中摒棄掉,“不知道,我不知道!”嘴巴里進了一大口雨水。
他真的不知道。
電話裡,楊平的聲音被風雨聲切割的支離破碎,他能聽到的有效資訊只有“小雪……你……快來”。
趙雪怎麼了,讓他去哪裡,他統統不知道。
但楊平是大哥的人,做事也和大哥一個風格,從沒出現過如剛才那般慌亂的時候。
是,楊平受過專業且嚴苛的訓練,別說車禍現場了,就算讓他斃了一個人,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然他卻沒辦法鎮定的給趙文徵彙報趙雪是怎麼被一輛大貨車碾壓在車輪下面,腦漿是如何在一瞬間迸出,他跑過去的時候,連抱都不知道該抱她身體的哪個部分。
他也沒辦法解釋他們那麼多人看著,趙雪怎麼還會發生意外。
他要怎麼說?說他沒能攔住她們出門?還是說不知道趙雪為什麼會突然衝到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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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救室外一片混亂,所有往日裡臨危不懼不亂的人,今日統統都失了控:
楊子儒瘋了一樣命人擋住醫護人員不讓他們給趙雪覆白布,揪著宣告人早就已經去了的醫生一定要讓他進去搶救---救護車趕到現場的時候,大羅神仙都已經離開了,因為大羅神仙也沒辦法讓人起死回生了。趙文徵揪著楊子儒誓要把他打死,如果不是他小心眼,趙雪何以要在被告知不要出門的情況下還跟他一起去掃墓?
文元擋在楊子儒前面,趙文徵的拳頭似雨點一般落在他臉上,身上……
今天的事,實是楊家人的錯。
他跟楊子儒的時間並不長,是楊子儒從南城回來後,老爺子把他派過來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楊子儒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好,一度患上了抑鬱症,還酗酒。他記得他剛跟他的時候,他經常的一天也說不上十句話,能用眼神交流的,他絕不動嘴,臉總是冷冷的,偶爾盯著手機螢幕時,會有溫柔的模樣,直到見到趙雪,才知道他的溫柔獨給了誰。
有一戶人家,每次老闆去那裡,他都不讓他跟著。後來不知在那裡遇到了什麼事,他回來後把自已喝的胃出血,那是他第一次聽到他說他不想活了。
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他也沒說過他不想活了。
南城那邊的人,不知道他除了胃病,還有抑鬱症。
他不讓說,甚至沈玲都不知道。
他不希望別人把他當病人看。
今天在車上,趙雪睡著的時候,老闆問了他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很差勁?是不是很自私,很霸道?
他說:老闆,你很好。愛情本來就很自私,很霸道,誰不想愛人眼裡心裡都只有自已一人。
老闆聽完後,很開心的笑了一下。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老闆跟趙雪能走到一起。
趙雪人很好,多少次老闆沒能控制住自已的情緒衝她發脾氣,她都一一忍下了,愛情本是虛幻的,卻在他們身上有了具體的模樣。
這段時日,他每天都在祈禱,祈禱老闆的病快點好起來,這樣趙雪就不用再受委屈了。
卻不料……
沈家二哥要打,他就代老闆受過,他知道沈家人跟趙雪一樣好,但他的老闆也是好人。
就是命不好……
楊平的眼睛被愧疚的淚水糊住,已經看不清向他例行問詢的警官的面目。他拳頭緊握,想把掌心的手機捏碎了,碎了,他就不用立刻就要把噩耗彙報給南城的沈華勳夫婦以及遠在英國的沈文熙了。
周澤鋮定定的站在一旁,似一尊蠟像。
忽的大喊:“驗屍!讓人來驗屍!她不是小雪,不是!”
所有人都似被按了暫停鍵,靜止在了原地。
陳玄最先一步反應了過來,緊緊抓住他顫抖個不停的手臂。
他這是又想起了父親周騫……
當年周老爺子得知兒子出了意外以後,第一句話喊得也是“驗屍”---一直不相信兒子已經去世,直到法醫出具了DNA檢測報告。
可趙雪這場意外,那麼多自已人在現場,哪還需要驗屍?
陳玄心如刀割,此刻,他無比希望外面的天雷統統都劈到他身上,如果他沒有動拔那兩棵蠟梅樹的念頭,或許趙雪就不會出意外……
楊子儒的手機一直在口袋裡響個不停,他一把拽了出來摜到地板上。
文元眼尖,看到了螢幕上的兩個字,“老闆,是關磊。”
沒了文元的阻擋,楊子儒捱了趙文徵重重一拳,血順著他的唇角往外淌,人也在頃刻間被趙文徵打翻在地,文元急忙拉住趙文徵,“趙先生,你冷靜一點……”
卻是楊子儒眼睛看著搶救室門口,嘴裡喊:“攔住他!你不許碰她!”
趙文徵身子猛的一頓,手上停下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周澤鋮要進去“驗屍”……
從來醫院到現在,他都還沒仔細地看過妹妹……只瞧了一眼,再沒勇氣看第二眼。
這些年,他看過太多慘烈的案發現場,從未想過那樣的慘烈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已親人身上……
他如此這般失控,又何嘗不是像周澤鋮那樣,不相信裡面躺著的已經面目全非的人是妹妹---大哥的掌上明珠,全家人的寶貝。
似乎不去看,她就還活著。
文元把還在不停響的手機撿起來,扶起楊子儒,並給守在搶救室門口的人使了眼色,那些人立時撤開。
老爺子心臟不好,他沒敢先通知,只先把訊息傳達給了李秘書,李秘書很隱晦的表達了楊銘在一週之內都不會跟外界接觸。
文元大概也明白了。
關磊如今已是要喪家的犬,急的跳牆了。
最後,他讓人通知了老爺子身邊的人……
保健醫生為了老爺子的身體著想,直到快到了搶救室門口,他才把趙雪的真實情況告訴給了他---剛剛只說趙雪受了點傷。
就在他要把救心丸掏出來時,楊子儒跑了過來扶住老爺子,說:“爺爺,雪兒沒事,裡面躺著的,不是雪兒……”
楊定北臉色由白轉青,見保健醫生要給他藥,他抬手一揮,保健醫生退後,聽到一聲如雷一般的怒斥,“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子儒剛要開口,趙文徵和周澤鋮從裡面走了出來,趙文徵走在前面,楊定北的話和沈華勳的話同時傳進他的耳朵。
兩句話內容一樣,聲調也一樣。
震耳欲聾。
“爸,您跟媽先過來,電話裡講不清。”聲音沙啞。
天知道周澤鋮說那不是趙雪,趙雪的耳朵上沒有耳洞,而且右耳耳後有一顆極細小的淡褐色的痣時,他是如何崩潰大哭的---沒有聲音,只張著嘴巴,淚水決堤般往下滾。
後來楊平想起了那個跟趙雪長得極為相似的女人……
那趙雪呢?
“雪兒被關磊帶走了……”楊子儒只說了這一句,剩下的他不知該如何說。
關磊在電話裡以趙雪的性命相要挾,要楊家人保他出境,楊家人也必須保他出境,因為他說,當時他給趙雪下的根本不是安眠藥,是境外的一種藥,人吃了以後會變得嗜睡,一個月以後便會毒發身亡,只有他知道這毒該怎麼解。
楊子儒起先是不相信的,因為趙雪做過身體檢查,但關磊描述的所有症狀,都在趙雪身上應了。他又不得不信。
而且很明顯的,從他回國那天開始,關磊就開始作局了,他說,楊子儒,你父親設計搞掉我關家,我沒家了,你還有家,那怎麼能行……
他選擇了暫時保持沉默,等沈華勳和趙芳兵來了,他再請罪。
---雖然極大可能的,沈伯伯和沈伯母根本不會見他。
趙雪沒了,他也差點跟著去了……趙雪還活著,他又活過來了……趙雪生死未卜,他死不足惜……
“爺爺好。”
“爺爺好。”
趙文徵和周澤鋮走過來,頷首跟楊定北打招呼。
楊定北臉色蒼白,不知該以何種顏面回應兩個小輩,嘴唇囁嚅幾下,終是沒有開口。
趙文徵低垂著頭繼續說:“小雪不懂事,叨擾爺爺多日,父親母親讓我來接她回家,這會兒她不知跑哪去了,我得去尋……爺爺您保重,我們先走一步……”一字一句說的恭恭敬敬,冷冷冰冰。
說完,他和周澤鋮同時抬頭,大步離開。
全程未看楊子儒一眼。
陳玄和楊平跟楊定北禮貌告別,緊跟他們身後。
“爺爺……”楊子儒“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我錯了……”
楊定北望著一行四人離去的方向,他們越走越遠,背影透著決絕,彷彿要走過千山萬水,從北城走到南城……
許久,他垂眸看著只有悲沒有淚的孫子,長嘆一聲:“六六啊……”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