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儒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家裡,開啟門的一瞬,他聽到了尖銳的報警音。
還有刺鼻的焦糊味。
他臉色陡然一變,連鞋子都沒換便衝進了廚房。
煲湯的砂鍋已經被燒乾,他趕忙把燃氣關了,然後開啟窗戶和油煙機,讓滿屋子的黑煙散出去。
---他如果再晚回來一會兒,家裡怕是就要著火了。
趙雪呢?
關磊口出狂言,他原本是要返回會所,但想到趙雪還在家裡等他,便作罷。
在書房,他尋到了趙雪。
書房裡的所有物件都是他從老太太和趙雪從前住的那處老宅裡搬過來的,幾乎是還原了老宅書房的模樣。
趙雪趴在書桌上枕著一條胳膊睡著了。
楊子儒輕輕把壓在她潔白手臂下的書本抽出,正要合上放回原處時,看到了一行字: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是《紅樓夢》第九十八回的標題。
他眸底一黯,周身再無半點溫柔,“六月見雪”的魔咒使得他心裡的恐懼感再次翻湧上來。
恐懼化作冷汗,瞬間溼透衣衫。
手起指落,他把那一整回的紙張全都撕扯了下來,用力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似是覺得如此還不夠,他又去書架上把上冊拿了出來,連帶著下冊一起丟掉,不安的心方才得到安慰。
看什麼書,怎麼不畫畫?
他一直想讓趙雪畫一幅海棠花給他,可趙雪喜歡蠟梅花,也喜歡畫蠟梅花,在醫院養病時,他跟她求畫,她說等他出院就給他畫一幅,還說以後會多畫海棠花。
沒人知道,他當時有多高興。
但也有讓他不高興的,她不許他親她。
她說她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趙雪了,他得重新追她。
視線落在書桌上的菸灰缸,裡面躺著兩顆菸蒂。
是,她不是從前那個嬌聲喊他“六哥”的小雪人兒了,她現在喊他“楊子儒”,還會抽菸。
他沉著臉說過她好幾次,不許她抽菸,她便說他變了,變得不寵著她了,以前她想做什麼,他都允許,還說她就偶爾抽幾支,戒著也好戒。
他扛不住她用她那雙又溼又亮的眼睛看他,只好先順著她。
把趙雪抱去臥室,楊子儒去了書房。
他這會兒心神不寧,根本沒心思做飯。等趙雪醒了,他就帶她出去吃。
他再次給關磊撥去了電話。
還是關機。
在會所,他原本是準備了錄音筆,讓關磊承認他給趙雪下了安眠藥,加上那個影片,關磊便有了把柄在他手裡,如此他便無需理會當初情急之下說出的承諾。但關磊的閃爍其辭反倒讓他開始懷疑他下的根本不是安眠藥。
可趙雪的身體指標都是正常的。
那他為什麼要說“共赴黃泉”這樣的瘋語?僅僅是圖嘴上痛快?
手機忽然響了。
楊子儒驚了一下。
螢幕上顯示“沈琮”來電。
沈琮是沈玲的堂哥,今年27歲。沈琮17歲的時候就去了國外,平時很少回來,但他們一直都保持著聯絡。
他今天回國。
兩天前他就打電話說今天下午6點鐘到北城,楊子儒剛想起來,免不得要受他一頓罵:“六子,你這個沒良心的,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還說帶著雪兒來接機,害我跟個長頸鹿似的在這望半天!”
楊子儒抬手看了下時間,佯作無辜:“你不是八點鐘到北城嗎?”現在是六點半。
沈琮被氣笑:“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
楊子儒想了下,說:“待會兒我們在落雪餐廳見吧。玲子知道地址,讓她帶你去。”
落雪餐廳的開業時間是去年的11月22號。
那天是小雪節氣。
“雪兒呢?你把電話給她。”這是沈玲的聲音。
楊子儒出了書房,往主臥走,“她……在換衣服,你找她什麼事?”
沈玲:“我們女人之間的事,你少打聽。”
楊子儒目光變冷,“你教雪兒抽菸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沈玲罵了他一句,然後說:“雪兒還說是你教的她呢。”
“……”沈玲知道他的命門在哪裡。
電話被沈琮接了過去,“六子,我們比賽一下,晚到餐廳的人罰酒三杯。”
楊子儒笑說:“不好意思,老婆管的嚴,不讓我喝酒。”
從老爺子那回來後,趙雪確實給他定了許多的規矩,譬如禁止飲酒,減少熬夜,每天鍛鍊身體……密密麻麻的寫了一整頁A4紙貼在了他臥室的門後。
沈琮記起他現在確實不能喝酒,但罵人的話已經到了嘴邊,離說出來就差一張口:“等會兒我得跟雪兒說說,讓她好好管管你這騷浪勁兒。”
卻是他越罵楊子儒越得意,“你儘管說,她就喜歡我這樣……好了,我不跟你說了,餐廳見。”
他看到趙雪醒了,正在整理床鋪。
走過去把她手裡的毯子接過來扔回到床上,他拉著她進了衣帽間,“沈蟲回來了,我們出去吃。”
趙雪剛學說話那會兒,沈文熙教她喊人,喊到沈琮時,她總是把“琮”喊成“蟲”,楊子儒也是在那時候開始喊沈琮作“沈蟲”。
趙雪怔了一瞬,“琮哥哥回來了?”沈琮回國的事,她並不知道。
楊子儒挑了一件白色連衣裙給她,“嗯,剛下飛機。”
趙雪接過衣服,說:“讓他來家裡吧,你剛出院,還是別去外面吃飯了。”
楊子儒心裡湧上一股暖流,眉眼間卻是促狹,“來家裡喝豬骨湯嗎?”
聽到“豬骨湯”,趙雪臉色一變,就要往外跑。
被楊子儒一把拉住,“放心,我已經把火關了……他們這會兒應該已經到餐廳了,湯我明天再喝。”他不忍告訴趙雪豬骨湯已經熬幹了。
“……好。”趙雪拿著衣服去了更衣室。
到餐廳時,已經接近八點鐘了。
雖早已過了飯點,餐廳裡的客流量卻還在增加。
門口的服務生見到楊子儒和趙雪,畢恭畢敬的問好:“楊總好。”緊接著看向趙雪,“你好。”
趙雪微笑點頭,“你好。”
服務生愣了一下,有些受寵若驚,似是沒想到趙雪會回應他,就連平日裡冷若冰霜的老闆也跟著趙雪的目光在她臉上點了一下。
她分明看到老闆的眼睛裡多了許多的光亮。
進門的時候,楊子儒把掛在臂彎的絲巾披在了趙雪肩上。
卻聽到趙雪嘆了一口氣。
楊子儒握住她的手,“怎麼了?”
趙雪又嘆一口氣,頹喪道:“我發現我眼光不好。要是我那兩百萬投到這個餐廳,上個月我就應該拿到分紅了,投到你那公司,算是打了水漂了。”
原來是投資的眼光。
楊子儒臉上瞬間陰轉了晴,“這個餐廳本來就是你的。”
為她而開。
趙雪沒有絲毫驚訝,似是早知道他會說這句話,“既然是我的,我想把餐廳名字改了。”
“這邊。”楊子儒牽著趙雪往二樓走,“改成什麼?”
腳踩上第六個臺階時,趙雪開口:“叫‘木昜和’。”
楊子儒低聲唸了幾遍她剛取的名字,點頭說:“好。”
“不問問我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
楊子儒沉默一會兒,說:“你的店,你說叫什麼就叫什麼。”
趙雪聽出他的不高興,握了握他的手,說:“開門做生意,店名是有講究的,落雪聽著好聽,卻清冷了些,木代表著繁盛,昜代表著陽光,和代表著和氣,我希望餐廳的生意蒸蒸日上,我們和氣美滿。”
拾級而上時,人是低著頭的,楊子儒看著趙雪一顫一顫的濃密似小扇子的睫毛,嗯了一聲。
最後一句話他挺受用。
“小雪人兒!”身後有人喚。
楊子儒和趙雪同時扭頭。
沈琮和沈玲一前一後踏著樓梯上來。
剛剛喚人的是沈琮,由於聲音有些大,上下樓梯的客人都停下朝趙雪望過去。
趙雪微微臉紅,看向那個已經有些陌生的高大男人。
他兩個大跨步便到了她面前,眨眼道:“不認識我啦?”
楊子儒看著懵住的趙雪,笑說:“不認識誰也不能不認識‘蟲哥哥’你啊。”
沈玲在後面笑出了聲。
趙雪臉更紅了,“琮哥哥好。”聲音雖小,吐字卻很清晰。
四個人說笑著繼續往上走。
忽然飄來一股蠟梅香。
循香扭過頭,趙雪看到一個背影。
她的心驟然緊縮,牽動著她的手在楊子儒手心顫了一下,在楊子儒發覺之前,她抽手挽上了他的胳膊。
很快,她們來到包間門口。
沈玲從包裡拿出卡刷開房門,先進去了。
趙雪在門口停下,楊子儒回頭,“怎麼了?”
沈琮替她回答了:“走錯房間了吧?”
包間的陳設不像是吃飯的地方,倒像個辦公室,正對門口的是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桌子上放著一臺電腦和一沓檔案,辦公桌左側有一個沙發,右側牆面上掛著一幅畫。
畫上是一個站在紛飛大雪中的女子,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一雙大眼黑白分明,又溼又亮,唇紅齒白,笑的很開心。
楊子儒曾經迷過一陣攝影,那會兒,他給趙雪拍了許多的照片,還做了一本相簿,那麼多的照片,他最喜歡這張。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沈玲輕推了下照片,說:“餐廳在這裡面呢。”照片後面是一道暗門。
沈琮很懂事的沒做電燈泡,跟著沈玲進了暗門。
楊子儒低聲對趙雪說:“回頭再跟你解釋。”
趙雪卻似沒聽到,忽然說:“還沒跟廚師交代要把菜做的清淡點呢。”
楊子儒深深看她,“雪兒,我身體已經痊癒了,你別再緊繃著神經了,我瞧著心疼。”
這段時間,他經常的會想,趙雪這次回來,是不是僅僅因為他的身體?但又覺得不是,若不是心裡還有他,她怎麼會跟周澤鋮分手?又怎麼可能會留在北城工作?興許她根本就沒跟周澤鋮在一起,否則她不會這麼快就跟他分手。
而且,按照爺爺的說法,沈家應該是極力反對趙雪跟他在一起的,但這些天趙雪經常跟新大嫂打電話,有時候還會影片,第一次影片的時候,趙雪就大方的把他介紹給了新大嫂,從這一點來看,沈家是同意他們兩個在一起的。
可不知是他被騙怕了,還是幸福來的太快太突然了,他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合情合理,譬如趙雪剛剛改的那個店名,又譬如接下來的話,“你胃疼的樣子,我瞧著更心疼,痊癒沒痊癒你說了不算,我也算半個醫生,我說了算。”
她說話的時候,嚴肅又認真。
“好,我都聽你的。”這話他一年前也說過,但那時有多不甘,此時就有多甜蜜。
為了照顧楊子儒,四個人吃了一頓少油少鹽低脂健康的飯菜。沈琮還開玩笑說,也不知道這頓飯到底是給誰接風。
飯後,楊子儒跟沈琮去了茶室敘舊,沈玲帶著趙雪出了餐廳,直奔附近的商場。
剛走到商場門口,沈玲手機響了一聲。
她邊拿手機邊說:“肯定是你家楊子儒發訊息警告我。”
與此同時,趙雪也收到了一條訊息。
還沒來得及看,沈玲把她的手機遞了過來。
趙雪看了一眼螢幕,“撲哧”一聲笑了。
那句“不許再教雪兒學些不好的東西。”倒不是笑點,而是沈玲給楊子儒的備註:六狗。
沈玲收了手機,跟趙雪一起走進一扇旋轉門,“我還沒問你呢,你跟誰學的抽菸?”
趙雪笑說:“我就不能自學成才?”
沈玲追問:“為什麼要抽菸?”
趙雪剛要說什麼,看到跟她們緊挨著的一扇門裡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陳玄,他正側頭跟旁邊的人說著什麼。
雖然那個人是背對她的,但她一眼就認出,他不是周澤鋮。
前後巡視了一下,並沒看到周澤鋮。
她長舒了一口氣,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
她們進,他們出。
似是感覺到身上有視線,陳玄看了過來。
兩人分明只對視了一秒,趙雪卻從他眼裡讀出了許多種情緒。
有憎惡,有鄙夷,好像還有“不值得”。
踏進商場的時候,她笑著對沈玲說:“因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