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的晚飯,是在醫院吃的。
楊子儒胃出血出院後,並沒有遵醫囑,還是經常的喝酒,還未進到院裡,他就胃痛難忍,倒在了大雨中。
在車上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舒服了,一直在強撐著。
剛喝了一口湯,趙雪就直犯惡心,衝到洗手間搜腸刮肚的吐了起來。
緊跟在後面一起進來的周澤鋮輕手給她撫背,等她吐完,他拿出紙巾仔細給她揩嘴,“剛我跟著爺爺在醫生辦公室聽了,六子他沒事,以後生活自律點,很快就能養好……你別擔心。”
趙雪雙臂撐在洗手池上,十指緊緊扣著檯面,大喘著氣,發白的嘴唇不停的抖動著,牽動著牙齒也上下打顫。
在楊子儒住處時,她是想問他怎麼會變得那麼瘦的,形銷骨立,面色也很憔悴,學醫出身的她能看出他是病態的瘦,但她怎麼就沒問?
因為那件合她身材繡著海棠花的衣服,煙盒旁邊已經有些掉色的打火機,他腰上的皮帶,手腕上的串珠,他床頭櫃上時鐘上轉印的拍立得,客廳牆面上鋪滿的她的,她和他的照片,都在向她訴說,楊子儒從來都沒有不愛她。
或許,他根本就沒找女朋友,又或許,他是被逼的,楊家發生了什麼事?需要他找一個不愛的女人。
她來北城,也並不是找孫阿姨,而是要去老太太墓地。
回國後,她給大嫂打了幾次電話,她都說出差了,她也從來沒問過她去了哪裡出差,唯獨前幾天,她問了,嚴妍說她這次是到北城出差,但早上楊平卻說了大嫂在海城。
楊平是大哥的司機,大哥去了英國,若是大哥和大嫂冷戰,那大哥勢必是要楊平休假。
沈文熙是這樣的脾氣。
她原本以為自已的小聰明證實了周澤鋮昨夜裡說的話,卻不料……
南城那個家,被她貼上了“全員騙子”的標籤,幾乎是想都沒想,她便告假回了北城。
她原本是要給老太太哭訴一番,後來發生的這些,更是讓她如遭天雷。
外面的天,是正在響雷呢。
於是哭訴被暫擱一邊,她一心想哄著楊子儒帶她回家,見見老爺子,見見楊爸和楊媽,為她當年沒能阻止楊子儒打架而造成的沈楊兩家對立承擔罪過。
她以為只要她不跟楊子儒聯絡,不跟他在一起,他們兩家就能和好如初。
卻不然。
心緒稍稍平復,趙雪緩緩直起身子,看向鏡子裡那個早上還跟他濃情蜜意,難分難解的男人。
他也在看她。
濃密劍眉下,一雙瑞鳳眼裡盛滿擔憂,他開口,“有什麼事,我們回家再說,好嗎?”
他害怕她說出那兩個字。
雖然他說了他認。
但他不想她這麼快就說出來。
趙雪直直看著他。
昨晚他說她們是“天命”,她心裡莫名的生出了些不安,而今,她尋到了不安的源頭。
---她們,究竟是天命,還是人為?
然而此刻,她沒心思繼續探尋下去。
楊子儒還在病床上。
在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他的視線裡得有她的影子,不然,他便不配合治療,郭姨送過來吃食時,他才將將進入深睡眠。
“好。”她說,“楊子儒他……”
“我跟你一起。”周澤鋮抬手輕扶她肩膀。
趙雪肩膀一顫,像是被他的手燙到了一般,往右一步,躲開,“不……”周澤鋮的手臂順著她肩頭滑落。
他眸子一黯,聽到她質問,“你們是怎麼做到演戲演的滴水不漏的?”她看著他的眼睛,“你為我做的那些事,說喜歡我,也是……”
“不是!”不是演戲。
周澤鋮聲音很大,引來進出洗手間的人異樣的眼光看過來。
趙雪疲憊一笑,轉身走出洗手間。
腳步漂浮。
眼下,也只有楊子儒病了,在她這兒才是真的。
洗手間外,站著兩個人。
沈華勳和趙芳兵。
似兩棵松柏。
“爸,媽。”趙雪面上幾無表情,既不驚訝他們什麼時候來了,也不願和他們多說什麼。
沈華勳視線在她臉上點了一下,越過她頭頂,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周澤鋮,對趙雪道,“要瞞你的是我們,你別遷怒阿鋮。”聲音很溫和。
在趙雪聽來,卻很刺耳,“您都退休了,還給人下軍令吶。”
在沈華勳面前說這樣的話,已經算作是忤逆了。
但他沒有發作,只微微抿了下唇,鋒銳的唇線隨之往下稍沉。
越過兩位長輩,趙雪離開。
她不相信大哥會婚內出軌,但大哥跟大嫂並不恩愛,這是事實,她氣的也不是瞞著這件事本身,而是因為隱瞞引發的結果。
甚至,她有個可怕的想法,那就是他們想要達到某種結果,所以才選擇隱瞞,並非是因為他們習慣了把她當小孩子看。
那個結果,如今已漸露雛形:
讓她和楊子儒分開。
好大的一場戲!她本以為她出國後,由周毅主導的戲已經結束了。
顯然沒有。
最終的結果僅僅是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地和周澤鋮在一起?絕對不是!
趙雪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進到病房,楊子儒已經醒了,沈玲來了,正站在病床前調節輸液器的滴速,楊定北背對著門口坐在旁邊,楊銘和楊晚寧在窗前沙發上坐著,目光緊緊的鎖在楊子儒身上。
趙雪心口猛的一縮。
印象中,楊銘和楊晚寧很少這樣陪在楊子儒身邊過。
只有打他的時候兩人才會出現。
“你躲開一點。”這是楊子儒的聲音。
虛弱中帶著不耐煩。
趙雪看到沈玲的大拇指在往滴速快的那個方向躍躍欲試,能想象出她一定是想罵楊子儒,但礙於長輩在,她又不好發作,憋著氣往旁邊挪了一步,“跟你說了雪兒去洗手間了,你又不信……”
許是看到楊子儒的眼睛亮了一瞬,眾人都朝門口望過來。
趙雪微笑著往前,“玲子!”
沈玲撇撇嘴,嗔道,“你再不回來,某人就要拔針去找你了……沈伯伯,芳姨……”
趙雪笑容微頓,扭頭。
他們身後,沒有周澤鋮。
說不清心裡是輕鬆,還是別的什麼。
楊銘和楊晚寧緩緩站起身,嘴巴微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許是好幾年沒見面,又相互敵視了好幾年,驀地不知該如何打招呼。
“別動,躺好!”趙雪制止想要起身的楊子儒。
楊子儒僵著身子,要起不起的,臉上輾一個笑容,“沈伯,芳姨。”
沈華勳和趙芳兵走過來,先跟老爺子打了招呼,看向楊子儒,趙芳兵慈愛的問,“感覺好點沒?”
楊子儒有些受寵若驚,胳膊動了下,再次想起身,被趙雪瞪了一眼,作罷,“我沒事,就是腸胃炎……”
這一切被沈華勳看到了眼裡,眼波閃了一下,臉上露出關愛小輩的神色,“好好養著。我和你芳姨跟你爸媽去外面說會兒話,待會兒再回來看你。”說著把視線轉向楊定北,微微躬了腰,低聲說,“楊叔,我們先出去。”
楊定北點點頭。
“爺爺,我給你倒點水吧。”沈玲說。
楊定北嗯了一聲,從楊子儒倒地到現在,他一口水都沒喝。
“雪兒,給你也倒一杯?”
楊子儒替她答了好。
沈玲衝他翻了個白眼,趙雪低頭抿唇笑。
喝了水,楊定北看了下時間,說,“我去吃藥,你們幾個孩子說話吧。”
楊定北和周毅相似的年齡,近幾年心臟不太好,需要定時服保健的藥。這也是楊子儒特別聽爺爺的話的原因之一。
沈玲先趙雪一步把老爺子扶了起來。
其實楊定北身體還算結實,只不過這會兒得有個人扶,好給人行方便。
老爺子的身影隱到視線外後,楊子儒迫不及待的抬手。
趙雪把老爺子坐過的凳子拉近了床頭一些,坐下,握住楊子儒的手。
只一下,她便撤開了。
“手怎麼這麼涼?”楊子儒慌亂著視線去找空調遙控器。
趙雪護著他扎針的那隻手,“你小心!我不是冷……是被你氣的,讓你不愛惜自已身體!”
楊子儒看她一眼,拉過她的手握在手心,啞嗓道,“那你留下來管著我。”
房間裡忽然靜了下來,窗外黑雲翻墨,白雨跳珠,雨聲時緊時疏。
人生這條路,陽光明媚時有,但更多的是風雨兼程。
趙雪看著楊子儒,無數情緒湧上來,最後,她聽到她說,“六哥,我們一起往前走,好嗎?”
這話的重點是“往前”,其次才是“一起”。
楊子儒不置可否。
他已經沒了一年前的底氣,不能痛快的說“不好”。
但也絕說不出“好”。
一句話在嘴邊反覆咀嚼,才問出口,“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他想知道她跟周澤鋮在一起,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
趙雪微笑,兩行清淚滑落。
淚水溫熱,跌在楊子儒手背上,連帶著他的心,也一起溼了,“你知道我們分別的時候,我想要跟你說什麼嗎?”
楊子儒很想知道,他握緊她的手,期盼的看著她。
她說,“我想說的是……無論我們兩家有什麼深仇大恨,我都不會跟你決裂,你不讓我說……在家人和你面前,我都選了,我爸我媽,楊爸楊媽,我都要,你,我也要,都要,就只能讓你做我六哥……”趙雪微仰了下頭,重重的吸了一口氣,看向窗外,“愛你這個事,我放到了心裡……後來,大哥說,你有女朋友了……”
“我沒有!大哥他……”楊子儒眼睛通紅,一口氣哽在喉頭。
“是爺爺跟大哥說的。”
“……你為什麼不問我……玲子知道我沒有……她……”
“周澤鋮,是我深思熟慮後,選擇和他在一起的。”
“深思什麼,熟慮什麼,你跟他分了!跟他分了!”
“楊子儒!”趙雪起身按住他顫抖肩膀,堅定跟他對視,“我們一起往前走,好嗎?”
她再次說了這句話。
“好嗎?”
楊子儒痛苦的閉上眼睛,額上青筋迸起,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不好!”
無聲無息幾秒。
楊子儒感覺眼前伏下一個黑影,耳邊有溫熱氣息靠近,他呼吸一滯,“六哥,好好把身體養好……不許摘掉,聽到沒有?”
脖子上被她掛上一個東西。
他知道是什麼。
楊子儒還沒醒的時候,楊晚寧把楊子儒摘掉還給她的玉觀音給了趙雪。
“你給他戴上,他才不會摘下來。”楊晚寧這麼對她說。
黑影離去後,楊子儒睜開眼,看著她一雙又溼又亮的眼睛,說,“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聽你的?”
趙雪沒回答,只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楊子儒抬手,一寸一寸的移向脖頸,手指觸碰到暗黑細繩時,他看到她胸口大力起伏了一下。
“我是你妹妹。”她說。
“老楊家就我一根獨苗。”楊子儒冷冷看她,手握住玉觀音,用力一拽,細繩將他脖頸勒出一條紅痕。
紅痕刺痛趙雪雙眼。
她知道,他是在逼她改口。
她牙關止不住的抖。
僵持一分多鐘,楊子儒鬆手,側過身,用後背說,“你走吧。”
趙雪站著沒動。
等著藥水滴完,她出去叫了護士。
他安靜的躺著,任護士拔針,貼消毒貼。
“他什麼時候能吃東西?”趙雪問。
護士抬眼看她,“明天早上六點鐘,可以喝點白粥……注意你愛人的情緒,情緒不好,也會刺激到胃。”
“……好,謝謝。”趙雪面露尷尬。
但更多的,是對楊子儒的愧疚。
她也不想刺激他,可……給他希望,何嘗不是另一種刺激。
護士走後,屋裡再次靜了下來。
片刻,楊子儒聽得背後一陣窸窸窣窣,有東西涼涼的觸碰到他後頸,灼痛感使得他皺了眉頭,吸進唇縫間一口冷氣。
像是滿胸腔忿懣的氣終於找到出口,床上的人一個翻身,推開“始作俑者”,“我讓你走,走!”
一聲驚呼,女人向後倒去,碘伏從瓶中傾瀉而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最後澆在一襲白衣的領口上……
“雪兒……”
外間的人聽到動靜,跑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