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熱鬧後,周老爺子要出去外邊園子裡走走。
保健醫生讓他每天都要出門散步。
眾人便隨他一起出來。
小滿時節,空氣中的溫度和溼度都在慢慢升高,氤氳的榕園已是鬱鬱蔥蔥,月色越來越濃,給花壇裡競相開放的各類花草打上了一層銀光。
趙雪是第二次來園子,但還沒在這裡逛過,不多會兒,她就跑到了最前邊。
周澤鋮緊跟其後。
“這個花好像蠟梅。”趙雪蹲下身子,用手去觸一朵小黃花的花瓣。
周澤鋮開啟手機的手電筒,探身照過去。
“別碰!”
趙雪被捉住手腕拉起,猝不防的踉蹌了一下,跌進身後人的懷裡,“怎麼了?”
手電筒的光映在周澤鋮的臉上,他仔細檢查了下她的手,抬眼時,臉上都是驚恐,“癢不癢?”
“……不癢。”
但是被他抓的有點疼,她蜷了下手想掙開,“怎麼了?花有毒嗎?”
周澤鋮鬆開她的手,蹲下身又去看那朵花。
片刻,他長長的鬆了口氣,仰頭衝她擺了下手。
趙雪不明所以,在他旁邊蹲下。
“我剛以為這是毛茛,毛茛是有毒的,但這不是毛茛,是委陵菜。”
“……哦。”趙雪聽的認真,“你對植物也有研究?”他說的那兩種花草,她都沒聽過。
周澤鋮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站起身往前走,“去年年底,我去山裡找野生蠟梅,遇到了一片花,我見它也是黃色的,而且花瓣和蠟梅一樣是蠟質的,就準備挖回來栽到小花園裡,結果我就中毒了,手上起了很多的小泡。後來才知道那是毛茛草。”
趙雪心裡驚了一下,“當時你在野外,怎麼處理那些毒了?”
“我帶的有野外生存裝備,治什麼毒的都有,抗蛇毒血清我都備了好幾支呢。”
“……”原來他為了拍那些野生的蠟梅花,經歷了這麼多危險。
周澤鋮被她不經意流露出的關心暖了心窩,“等你什麼時候休假了,我帶你去實地看看,比照片要美的多。”
“我不去……你也別去了。”趙雪抬眼看他。
“怎麼?怕蛇?”
“……不是。”
是她不想讓他為了她把自已置身於危險之中,當年楊子儒為了她打架的事留下的餘震還沒消散,她不想再當“禍水”了。
周家情況特殊,周澤鋮更是不能有一點閃失。
“以後,別去了。”
周澤鋮被她的目光燙了一下。
她迎著燈光,眼裡的擔憂和傷感被映得格外清晰。
擔憂他知道,傷感從何而來?
他怔然的點了下頭,“……好。”
“你晚上要留在園子裡嗎?”
“你是不是不想我留在這?”
趙雪移開視線,繼續沿著花壇往前走,“你想留就留。”
他的眼神太過溫柔,她有些不習慣。
周澤鋮輕笑一聲,跟了上去,側頭去尋她害羞的眸子,“哦,你想讓我跟你回去。”
趙雪嗔他一眼,“剛才你幹嘛胡說?我哪裡會做什麼茶點,爺爺要吃,你做給他吃吧,誰扯出去的謊誰負責圓。”
周澤鋮笑了,“可以,但我只說了杏仁豆腐,檸檬鳳爪可不關我的事,不過溫馨提醒你一下,做檸檬鳳爪的時候你需要把雞爪的指甲剪了。”
趙雪一愣,旋即聳起眉稜,“我就不,專扎你這個謊話精。”
說完她就跑開了。
迎頭撞上三個長輩。
他們已經走完一圈,正往回走。
趙雪收了腳步,等他們走過來,她去挽了趙芳兵的胳膊。
跟上來的周澤鋮站到了周毅旁邊。
“媽,我有事問你。”趙雪側頭跟趙芳兵耳語。
趙芳兵會意,放慢了腳步。
眼瞧著前面的人走遠,趙雪才開口,“媽,最近大哥和大嫂來過園子嗎?”
“來過兩次,怎麼了?”
“……媽,您不著急抱孫子嗎?”
“急啊,但要不要孩子是人家小兩口的事,我急也沒用。”
“嗯,也是。”
說話的時候,趙雪一直看著趙芳兵,見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覺得應該是自已神經過敏,多慮了。
“小雪,媽跟你說個事。”趙芳兵忽的停了腳步。
趙雪心下一緊,把剛落下的心重新提了起來,“嗯,您說。”
“阿鋮家裡有個阿姨,周媽,記得不?”
“記得。”雖然見的次數少,但趙雪印象很深,跟孫阿姨一樣和善。
趙芳兵繼續道,“阿鋮小時候是她帶大的,在周家待了幾十年了,你穎姨經常不在家,她兒女也都不在身邊,現在你跟阿鋮在一塊兒了,我跟你爸和你周爺爺商量了下,想著把她接到咱家,這樣她既有個事做,你們也能孝敬她。”
“……好。”之前周澤鋮和她說時,她只想著怕周媽看出她倆在做戲,沒想到老人家需要陪伴這一層。
“嗯。”
兩人走了一會兒,一陣鈴聲響起。
她掏出手機。
趙芳兵看了一眼來電人,囑咐了一句,“乖,我們先回去,你接完電話也回。”便跟她分開。
“好。”
趙雪劃開接聽鍵,“楠嘉。”
電話那頭有些嘈雜,像是在會所,還有人在唱歌,“小雪,週三我們班裡幾個同學想一起聚聚,大家都說很久沒見過你了,讓我叫上你,你明天晚上沒別的安排吧?”
“……我不確定,最近科裡來了新裝置,我們都要學習,不知道主任會不會讓我們加班學習。”
在國外的時候,陳楠嘉經常會跟她聯絡,她也自認在整個南大,除了於潯楓,她只有陳楠嘉一個朋友,她說的大家很想見她,讓她心生疑惑,便扯了個謊。
別說她對同學聚會本身就不感興趣,即使有興趣,跟不熟悉的同學坐在一起,那該有多尷尬。
“……好吧。”
趙雪聽出對方有些失望,安慰道,“如果明晚我沒加班,我就約你出來。”
她回國後,兩人還沒見過面,也不知道她進的哪家醫院。
陳楠嘉立馬興奮起來,“好呀好呀。”
“嗯,明天你等我電話。”
“好。”
電話結束通話前,她聽到那邊響起了一聲口哨。
不自覺的,她蹙了蹙眉頭。
一抬頭,她看到了一道彎勾月,一片淡灰色的雲像輕紗一樣飄了過去,四周忽然朦朧了起來。
“六哥,祝你幸福。”她在心裡呢喃了一句。
半個月前,她把楊子儒給她買的那輛車賣了,湊了兩百萬給沈玲轉了過去。
沈玲現在是楊子儒公司的合夥人。
如果錢以沈玲的名義進入公司,楊子儒是不會知道的。
沈玲收了錢以後,默契的什麼也沒問。
她不是沒懷疑過大哥說的話的真實性,但跟沈玲通話時,她沒有向她求證。
即使是假的,也改變不了她們不能在一起的事實。
轉身往回走時,她看到不遠處有個人影。
他身形頎長,單手插兜立在那裡,整個人被身上穿的深灰色商務正裝隱在夜色中,視線是朝著她的。
他在郵件裡說過,他有整整七年都是在深淵中度過的。
所以他出現時,總會給人一種煢煢孑立的感覺。
但若是走近他,又會覺得他胸中蘊藏著經霜猶茂的松柏之志。
相比於楊子儒的霸道,他是白玉猶澆冷的性子,總習慣於在她拒絕時,說一聲,好。
仔細想來,他對她做過的最放肆的事就是她剛回國那一天的孟浪了。
這段時間,她偶爾還會壞壞的想,他是不是想向她證明他沒有外界傳的那樣是有隱疾的,讓她放心做他的女朋友。
這會兒,她又想到這個事,忍不住低頭笑起來。
周澤鋮想起趙雪20歲生日那天,她從小花園裡出來看到他時,也是這樣笑的。
那時候,他正在演沈文熙交給他的劇本,對小姑娘還沒有“非分之想”,也就沒問她在笑他什麼。
今日今時,他想問問。
“你買門票了嗎?”
趙雪一驚,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她面前,“什麼門票?”
“看猴子的票啊。”他朝她攤開手。
恍了一秒,趙雪笑著拍落他的手,“我是看見月亮,想起了一件趣事。”
周澤鋮並肩和她往回走,“什麼趣事?”
趙雪一本正經的說,“猴子撈月。”
周澤鋮眼皮一抖。
她是什麼意思?說他追她是件不切實際的事?
“也許那猴子有上九天攬月的能力呢。”他抬頭看了看墨藍色的天,對自已說。
趙雪本就是開玩笑,便沒注意他的弦外之音,只當他也是在逗樂。
“你晚上走嗎?”她問。
剛才她問了,他插科打諢沒正面回答。
“嗯。”他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
之前出差,也是沒辦法。
“對了,明天你把周媽接過來吧。”
“……好。”
他猜到應該是趙芳兵和她說了什麼。
不過他心裡是有那麼一絲希冀的,她肯讓周媽住到家裡,是不是有想和他在一起的想法了?
但不管怎樣,他還是會遵守他們之間的約定。
不讓她為難。
畢竟,強扭的瓜不甜。
說到瓜,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我在小花園裡還辟了一塊地,種了幾株西瓜秧苗,前幾天我去看了,結了好幾個西瓜呢,晚上回去我帶你去看看。”
趙雪驚訝,“你平時工作不是很忙嗎?怎麼會有功夫弄這些?”
周澤鋮說,“時間這個東西,擠擠總會有的。”
她出國那一年多,他想她想的緊了,就會給自已找事做,除了睡覺,其他時間他基本沒閒下來過。
“那你的瓜地裡有猹嗎?”
周澤鋮笑了,明白她是在說另一件趣事,閏土和猹。
便說,“也許有呢,等回家了,我去給你找個胡叉。”
“……呵呵呵。”趙雪以前沒發覺周澤鋮也是有幽默細胞的。
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中,他給她講過冷笑話。
就是大姐飆車把她嚇哭那一次,在園子外的車裡,他給她講了好幾個需要很冷的冷笑話,不過當時她都很配合的笑了。
回去的時候,陳玄把車開的很慢,說是老爺子交代了。
很多時候,趙雪是不怎麼敢面對老爺子那雙期盼的眼睛的。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周澤鋮能早點成個家,讓破碎了許多年的周家能添一份圓滿。
她也不怎麼敢看周澤鋮面對她時溫柔繾綣的模樣。
因為她心裡還有楊子儒。
演戲這個事,表面上是利用他,其實又何嘗不是她狠不下心拒絕他。
但她又必須要用演戲做幌子,不然,心裡裝著別的男人,還接受著他的追求,那她豈不成了水性楊花的女人,和“禍水”有何區別?
所以這場戲的背後,承載的不僅僅是沈家的脊樑。
周澤鋮在車廂裡燻了蠟梅香丸,燻的技術很好,既清淡,又保留了蠟梅的暗香,他應該在香丸的用量和薰染的時間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車程行至一半時,趙雪再次睡著了。
她最近休息的不好,會想很多事。
想大哥和大嫂,想楊子儒,也會想周澤鋮。
老太太去世後,有小半年的時間,她常常會半夜驚醒,因為心中有遺憾,她不知道奶奶走的時候,看到她不在身邊,會不會也有遺憾。
後來,奶奶去了她的夢裡,跟她說,她沒有遺憾,她才慢慢的睡眠好起來。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月託去了她的乞願,奶奶再次入了她的夢。
可她跟她說了許久的話,她都沒發一語,只是坐在那裡慈愛的看著她。
似是想告訴她,她已經長大了,要學著自已去解決生活以及情感中的難題。
她便不再訴苦了,開始跟奶奶講她在國外那一年發生的一些趣事,雖然她還是坐在那裡不說話,但她覺得奶奶是開心的,也是欣慰的。
醒來時,是凌晨兩點鐘。
她發現自已和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
是周澤鋮抱她上來的,迷糊中她好像睜開眼看了他一下,但那時她還跟奶奶說著話,不願醒來,而且當時她也沒分清自已究竟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中。
去浴室洗了澡,她重新躺回到床上,卻沒了睡意。
一分鐘後,畫案桌上的檯燈亮了。
映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
她從抽屜裡拿出那支擱置已久的狼毫筆,又拿出墨棒研了點墨,挑了一張印有荷花的信箋紙,認認真真的寫了一句話:
何須多慮盈虧事,終歸小滿勝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