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周毅正在跟周澤鋮說話。

餘光裡走進兩個人影。

他輾然笑起來，“小雪來啦。”

周澤鋮後背一滯，慢了半拍起身站在了一旁。

視線落在趙雪臉上時，她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

“爺爺！”趙雪走到床前拉住老爺子的手，“好點沒？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好了，爺爺身體結實著呢。”

周澤鋮和沈文熙對視一眼，似是在問，小姑娘今天怎麼這麼高興？

臉上的開心跟楊子儒來的那兩天一樣。

沈文熙跟老爺子打過招呼後，示意周澤鋮跟他出去。

周澤鋮想給趙雪拿點水果再出去，卻看到周毅搭在外側的那隻手很不耐煩的朝他擺了擺。

像是在說，趕緊出去吧，別在這裡礙事了。

沈文熙沒忍住勾了下唇。

現如今，未婚大齡青年在長輩面前都不太討喜。

周澤鋮訕訕的把拿到手裡的小柑橘放回了果盤。

跨出房門時，他聽到周毅問了一句，“小雪，爺爺瞧著你今天有喜事。”

腳步暫停，又聽到趙雪說，“啊，我表現的這麼明顯嗎？”

再想聽，手臂上一緊，沈文熙把他拉了出去。

“剛才你在樓下，我就聽到你的笑聲了。”周毅看了眼門口，揶揄道。

趙雪掩嘴輕笑。

想不到老爺子還挺幽默。

“快跟爺爺說說……我早盼著你來了，你是不知道，你三哥在這，半天跟我說不上幾句話，我急的都想出院。”

趙雪再沒顧及“女孩子不能在人前大笑”的禮儀，咧開嘴笑出了聲，“也不是什麼喜事，就是我跟大哥說我準備出國，大哥同意了。”

“啊，是嗎？”周毅眸底閃過一絲失落，但臉上仍保持著和煦的笑容，“怎麼想起要出國了？”

趙雪沒有重複她跟沈文熙說過的話，而是說了另一套說辭，“我一個好朋友要去，想讓我陪她，我正好也想著出去歷練歷練自已，等學成了，回來跟三哥一樣報效國家，為祖國的建設添磚加瓦。”

本來這些話是要說給父親母親聽的，現在剛好能提前演練一遍。

到時候把“三哥”改成“大姐”就行了。

周毅聽著小姑娘又紅又專的話，不禁笑了起來，“好好好，小雪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爺爺，您也支援我對吧？”趙雪忽閃著一雙大眼睛。

周毅點點頭，“支援。”

“……就是要好長時間見不到你了，心裡捨不得。”

“不會不會。”趙雪拿出手機，開啟微信遞到周毅面前，“我們可以影片電話，到時候我一個禮拜給您通一次，跟見面是一樣的。”

說著，就開始給周毅演示。

他先給沈文熙打了電話說明情況，然後接通了微信影片。

螢幕裡出現沈文熙時，趙雪把攝像頭對準了周毅，“爺爺您看，到時候我打給您，我哥就會變成我。”

沈文熙也很配合的在那頭跟老爺子打招呼說話。

周毅佯作好奇，有模有樣的跟沈文熙聊了幾句。

其實周澤鋮早就給他下載了微信，把各種功能也給他講過。

只不過他從來沒用過，他覺得看得見也要摸得著心裡才會踏實，還是希望周澤鋮能常去蓉園陪他。

但周澤鋮這兩年去的次數並不多。

這不免又觸到了他的心結，等趙雪收了手機，他便“罵”起周澤鋮來，“還是我小雪孝順，那個臭小子可從來沒教過我。”

“……三哥他……可能太忙了，您別怪他，以後我陪您，等我出國回來了，我就一個禮拜去看您……三次。”趙雪歪著頭伸了三根手指。

“好好好。”周毅慈愛的看著趙雪。

心底卻有一股酸澀潮也似地湧了上來。

“小雪，去拿水果吃，爺爺不方便沒法給你拿。”

趙雪起身走到放水果的桌前，“爺爺，您想吃什麼？”

周毅說，“你拿你的，醫生交代了，今天不讓我吃水果。”

“哦。”趙雪本不想拿了，但也不好駁老爺子的面，拿了個柑橘返了回來。

周毅看著趙雪可愛的模樣，被他嚥了又咽的話再次到了喉邊，“小雪，喜不喜歡聽故事？爺爺這可是有一籮筐的故事。”

趙雪停下剝橘子的手，眉眼彎彎，“喜歡，爺爺您講吧。”

小姑娘從小跟著老太太一起長大，很瞭解老年人的心，他們沒事了就喜歡給小輩們講他們過去的事情。

周毅微微一笑，視線定格在趙雪手裡的橘子上，“從前啊，有戶人家，收養了一個孤兒，跟你一樣，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女孩比這戶人家的兒子小一歲。男主人呢，看著這一雙兒女，就萌生出等他們長大了就讓兩人結婚的想法，女主人說，現在新社會了，還是要看以後兩個孩子的意願，男主人也就把那個想法給淡忘了。後來他們慢慢大了，女孩自小也知道自已跟男孩不是親兄妹，對男孩心生愛慕，但男孩卻心有所屬，女孩知道後就每天躲起來傷心落淚，男主人哪忍心看著嬌養的女兒難過，就做主讓男孩把女孩娶了。”

趙雪蹙了蹙眉頭，有些憤憤的吐出四個字，“封建專制。”

周毅頓了一下，嘆聲道，“是啊，封建專制。”

“爺爺，您這個故事，背景是古代嗎？”要是古代，那也只能留下一聲嘆息。

周毅否認，“就發生在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怎麼還有整有零的？

趙雪心裡忽的一抖。

她聽奶奶講過周家的故事，但她只知道周澤鋮的母親是烈士遺孤，被周老爺子收養了。

奶奶的故事講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兩個人最終喜結秦晉之好。

老爺子的故事講的卻是棒打鴛鴦，封建專制包辦婚姻。

如果這個故事是周家的故事，那毋庸置疑，老爺子講的才是事實。

“後來呢？”趙雪佯作什麼也不知道，專心做個聆聽者。

故事繼續了下去，“婚後兩人生活的幸福美滿，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原先孩子的父母都在部隊，後來孩子的父親出來創業，母親留在了部隊。再後來，孩子的父親出了車禍，撒手人寰。”

聽到這，趙雪的眼睛便一眨不再眨，因為接下來的故事才算步入了正題。

前面的那些她斷斷續續的都知道了。

“男主人調查了孩子父親的死因，調查的結果是孩子的父親闖了紅燈才釀了慘禍……自此後，這戶人家陷入了長時間的悲痛中……尤其是剛剛成年的那個孩子，自父親出事後他便性情大變，不僅變得沉默寡言，也不談戀愛，甚至還有了終身不婚的想法，男主人心裡急的不得了……後來男主人的一個故人生了大病，這個故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小孫女，男主人就趁故人彌留前夕勸說她，可以讓她的小孫女跟自已的孫子訂婚……”

“然後呢？”小姑娘眸子裡的光在慢慢變冷。

“可他們卻沒有如他的願走在一起，而且男孩從來就不相信父親會無緣無故闖紅燈，一直在私下裡調查……最終，被他給查出來了……查出不是意外。”

“那是什麼？”謀殺？

趙雪心口緊了又緊。

悲憤和驚疑齊湧到她的眉頭。

周毅早就看出小姑娘已經猜到了故事的原型，也不再掩飾什麼，艱難吐出三個字，“是自殺。”

語氣悲慟悽愴。

原本炯炯的眸子渙散了一瞬，裡面的悲傷激流成河。

在眼角處蕩起細碎的水花。

他長嘆一口氣，氣息破碎如風吹紙燼，“其實，男主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孩子父親的死因，可他要怎麼說？說是他的兒子犯了國法，國法難容，道法也要誅他，最終選擇了自殺嗎？”

趙雪倒吸一口冷氣，嘴巴不自覺的微張，半天沒有合上。一張小臉變得煞白，如坐蠟般呆在那裡。

犯了國法，那就是觸犯了法律，道法是什麼？道德譴責？

一幕幕過往浮現在腦海。

難道……

趙雪在家裡見過一張三家人在一起的大合照，裡面的周澤鋮跟他的父親周騫長得特別像，基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所以，那個女人和孩子，那聲“爸爸”……

兩分鐘後，趙雪按響了床頭的呼叫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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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趙雪發起了高燒。

退燒後，她再度失了聲。

一連昏沉了好多天。

周老爺子自那日被送到搶救室把命再次奪回來了以後，醫生便暫時取消了家屬的探視權。

沈周兩家一度陷在了愁雲慘霧中。

沈文熙以為趙雪是被嚇到了，加上近來發生的事太多，她不堪重壓才病倒了。

本來他要帶著嚴妍搬回來住的，趙芳兵攔住了，說她會把小姑娘照看好，讓他不要再操心家裡的事。

他便陪著周澤鋮守在了醫院。

2017年的農曆新年，就這麼在趙雪的失聲和周老爺子不斷反覆的病情中寂然跨過。

楊子儒一直忙於籌備新公司的繁雜事務中，跟趙雪也只有微信上的寥寥幾次聯絡。

所以他並不知曉南城那邊發生的事。

到了趙雪說好要出發的日子，他給她撥了個電話。

電話無人接聽。

過了半個小時，趙雪給他回了過來。

“雪兒，幾點的飛機？”楊子儒伸手在餐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揩了揩嘴巴。

然後去了衣帽間。

公司有一道手續被卡了，他今天得去周旋。

“六哥。”

楊子儒呼吸一滯。

“雪兒，你怎麼了？”他聽到趙雪成了公鴨嗓。

她不是在哭就是病了。

“我沒事。”

那就是在哭。

“你先別說話了，電話也不用掛，你給我發微信訊息。”楊子儒看了下時間，還早。

便去了客廳，邊盯著微信看邊問，“是不是要走了，捨不得大哥，沈伯伯還有芳姨？”

“對方正在輸入”幾個字變成了“小雪人兒”後，他收到了她的回覆:

六哥，如果上一代人做了錯事，影響到了下一代人，該怎麼破？

楊子儒心裡咯噔一下，“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說話間，他已經給沈玲發去了資訊。

沈玲幾乎是秒回：我已經說過了，我什麼都沒說。

下一條訊息是趙雪的：你先回答我。

他鬆了半口氣，“不知全貌，不予置評。”

趙雪：算了，你忙吧。

楊子儒剛要說什麼，趙雪便掛了電話。

怔然間，手機“叮”了一聲，他垂眸去看：

六哥，周爺爺病了，情況不太好，出國的事推遲了，剛才的事是近來追了一部劇，有感而發，勿念！

許久，他才打下一個字：好。

以前，他看到電視劇裡演的一些狗血劇情，總會嗤之以鼻，覺得編劇絕對是生活不如意，或者是腦子裡長了毒瘤。

而今他發現，自已已然成了劇裡的演員。

在沙發上呆坐到不能再坐，他起身換了衣服出門。

醫生說周老爺子最多也就剩兩個月的時間了，所以出國的事，趙雪一直都沒跟父親和母親說。

但沈華勳和趙芳兵早就知道了，沈文熙已經跟她們透過氣了。

他們也一直在等小姑娘開口。

但趙雪始終都沒有找他們。

沈文熙卻以為趙雪不走了，加上週老爺子病危，他慢慢就把這事給忘了。

殊不知趙雪是打算把一切都準備好以後，再通知他們。

—-

2017年3月5號，驚蟄。

早上10點，沈華勳，趙芳兵和沈文熙同時收到了一條資訊：

爸\/媽\/大哥，我去溫哥華了。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若非要我說不辭而別的原因，可能就是我不想再經歷別離了。

爸\/媽\/哥，你們不用擔心我，我已經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已，也請你們相信，我能照顧好自已。

你們也好好照顧自已。

勿急，勿念。

我也會在大洋彼岸給周爺爺祈福。

—-趙雪敬呈

楊子儒也收到了一條訊息：

六哥，昨晚上我夢見院子裡的海棠花開了，你摘了一朵，追著我要往我頭髮上別。

我跑的快，你追不上我。

我們倆就一直在院子裡跑。

後來，楊媽和奶奶來喊我們回家吃飯，你回了你家，我回了我家。

你還跟我說再見。

我笑說，吃過飯我還來玩。

夢境的最後，你拿給我一本書，你說，雪兒，這是我寫的回憶錄，看完後給書題個名吧。

我說好。

回到書房，我認真看完。

想到了一個書名:恨別離

六哥，這個書名，你滿意嗎？

—-趙雪人兒

周澤鋮從醫院出來，接到了沈文熙的電話，接通時，他抬頭看了眼天空。

一架飛機滑翔而過，留下一條白色弧線，像極了記憶深處那抹飄逸的裙襬……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