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趙雪醒來時,整個人神清氣爽。
伸了伸懶腰,她趿著拖鞋來到窗邊。
拉開窗簾的那一霎那,白茫茫一片好景。
真的下雪了!
蘇城不比北城,而且古鎮離城區還有一百多公里的距離,空氣質量很好,不用像在北城那樣要等雪下個幾日才能摘蠟梅花。
趙雪快速穿好衣服,拿著工具就出了門。
誰料她是整個家裡起的最晚的一個人。
蠟梅樹下一片忙碌。
有扶梯子的,有指導著要摘哪朵花的,有賞雪的,有賞花的,還有站在高處摘花的。
不過摘花的那個人挺識趣,摘的是紅梅。
他是昨晚就回來了,還是一早趕回來的?
“小雪快來!”陳煙凝最先發現了站在屋簷下的趙雪。
周澤鋮扭頭望過去。
小姑娘今天穿了一件長到膝蓋的純白色羽絨服,頭戴一頂南瓜紅的羊絨帽,兩頰被寒氣逼出了點紅,像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胳膊上掛著一個帆布袋,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些什麼。
他把手上的那朵花小心翼翼的放進甕子裡,走下梯子,對屋簷下的人說,“你來摘吧。”
“你先摘吧。”趙雪走了過來。
周澤鋮把甕子遞給陳玄,“我已經好了。”
“好了?”趙雪忍不住湊上去看他甕子裡摘的花。
陳玄很配合的往前一遞,讓趙雪瞧了個真切。
趙雪蹙眉,“不是這麼採的。”
“……”
大家都等著趙雪解釋。
小姑娘卻面露慚色,看向陳煙凝和陳柏生,“陳奶奶,陳爺爺,我採蠟梅花時只採主花,不採花鄂,你們千萬別怪罪我暴殄天物就好。”
既然同意了她們來採花,老兩口就做好了今年不賞花的準備了,但趙雪說的採法,她們還是第一次聽說。
陳煙凝不解,“不採花鄂?那不好採吧?它們本就是一體的。”
趙雪柳眉一彎,攤開手掌。
粉白的掌心上躺著一個小鑷子。
陳煙凝明白了,唏噓道,“那你這個可是個細緻活,一個人上去摘恐怕不行,得有個人幫你抱著甕子。”
趙雪笑著拍了拍帆布袋,“裡面有袖套,圍裙,圍裙上有個口袋,我的甕子小,能放進去。”
周澤鋮看了看陳玄手裡的甕子。
早上陳煙凝讓他選甕子,他還特意選了個最大的。
知道的是裝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拿來裝酒。
不過趙雪說的採法單聽著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來。
果然是“趙氏香方”,陳氏香方里可沒有她這麼“矯情”的步驟。
“小雪,先跟我去吃早飯吧,我們大家都吃過了。”陳煙凝過來牽趙雪的手。
趙雪本就起晚了,這會兒更不好意思去吃早飯,便說,“我先採花吧,天氣預報說會下三天雪,這才下了一個晚上就停了,接下來還落不落雪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得抓緊時間採,再晚會兒,我怕花上的雪也要化了。”
“好,等會兒要是餓了,你跟我說。”
趙雪挽住陳煙凝的胳膊,親暱的說,“謝謝奶奶。”
陳煙凝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們年輕人在這玩吧,我跟你爺爺去準備中午的吃食,今天我給你們做醬方吃。”
“東坡肉嗎?”趙雪眸子晶亮。
陳柏生接過話,“比東坡肉還好吃,昨天你奶奶就已經醃上了。”
陳玄湊過來問,“陳奶奶,您還收徒嗎?我想學學。”
“你會做飯?”陳煙凝吃驚。
周澤鋮在後面說,“他的個人愛好。”
陳柏生讚賞的看向陳玄,“這個愛好好,現在像你這樣一表人才又會做飯的年輕人可是不多,哪個女孩子嫁給你那可真是好福氣。”
陳玄笑說,“要是有好姑娘,您給我留著。”
趙雪好奇的看了陳玄一眼。
以前沒發現他還挺幽默。
不過天天跟在話少的人身邊,不自已找點樂子,怕是要悶出病來。
說笑著,陳玄把甕子遞還給周澤鋮,跟著老兩口去了廚房。
楊平也很有眼色的跟了過去。
趙雪開始做準備。
等她穿戴整齊,周澤鋮走了過來,手裡換了個稍小一點的甕子,“你還有沒有多餘的小鑷子?”
趙雪抬眼,警惕道,“你想偷方?”
周澤鋮被氣笑了,“我是想幫你採,兩個人採快一點。”
“不用。”趙雪急忙擺手,臉上的胭脂更紅了幾分。
她又小人之心了。
而且一個梯子上也站不下兩個人。
能站下也會尷尬。
周澤鋮說,“你只做一種香丸嗎?我剛才聞著那株紅梅的味道也不錯。”
怕她又以為他要“偷方”,接著解釋了一句,“你教我怎麼採花,我幫你採,其他的我不參與。”
陳煙凝說這株紅梅叫紅香妃。
如果能製成蠟梅香丸,他想取名叫“雪凝香”。
趙雪看著周澤鋮小心翼翼的樣子,不忍再拒絕他,而且這戶人家本就是他爺爺引薦的。
現在她的行為多少有點反客為主,不識感恩。
“好,我教你。”趙雪衝他一展顏,往蠟梅樹垂下來的枝條那裡走。
周澤鋮跟了上去。
從後面看,雪地上只留下一排腳印。
“你看。”趙雪指著一朵覆著雪的花,開始講解,“不要花鄂的話,就需要先把花鄂用鑷子給去掉,採之前,要先裝半甕子的雪,這樣連帶著雪一起採下的花放進去,雪才不會立馬就融化掉,你能連帶著雪一起把花采下來最好,真是掉了也沒關係,影響不大。”
說著,趙雪聳了聳鼻子,抬眼看向周澤鋮,“你要是覺得麻煩,可以不。。。”
“好,我聽明白了。”眼前的人已是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狀態,轉身就走。
“欸。”趙雪喊了一聲。
周澤鋮止步,扭頭看她。
“給你。”
給他鑷子。
“謝謝。”鑷子上還帶著她的體溫。
古鎮裡夜晚極安靜,白天也並不喧囂,偶爾會有路人的幾聲低淺交談,或者孩童的一串笑聲。
周澤鋮昨天回來的時候是夜裡十一點多,天空已經開始飄雪,洗過澡以後,他又在睡衣外面套了羽絨服,站在屋簷下看雪。
他身後就是趙雪的房間。
九點多他打電話給陳柏生,他說小姑娘睡了一個下午,吃過晚飯後也是早早就休息了。
伸手去接了一片雪。
雪感受到他的體溫,乖順的融進了他的掌紋裡。
屋裡的那個雪,在他面前卻倔的很,只有睡著的時候才乖順。
他知道她的內心其實很柔軟。
可如今,他卻無力觸碰。
只能像現在這樣,在她注意不到的時候,偷偷的看她。
她開車去找他那天,他是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的。
後來,這樣的想法越來越淡。
那些不堪的過往,連他都承受不及,他捨不得讓她也揹負。
他不是不知道她那個青梅竹馬口中的“渣男”是她賜給他的,可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心痛嗎?痛。
可只能讓它痛著。
跨年夜那天爺爺還問了他,說你這樣暗戀著,不怕有一天她跟了別人嗎?
當時他沉默了很久,說那就祝她幸福。
經過了前天晚上他擁她在懷,以後真到了那一天,他還能坦然的說出“祝你幸福”的話嗎?
他不知道。
“你採了多少了?”趙雪看了過來。
他慌忙把視線落到面前的一朵花上,“採了三分之一甕了。”
其實才採了一朵。
趙雪驚訝,“這麼厲害?”她也才剛採三分之一甕。
忍不住要去看看他採得質量。
周澤鋮餘光看到她在下扶梯,本就虛的心立馬亂作一團,在她說出“讓我看看”時,他忽然抬頭,“小雪,你看這天是不是要出太陽了?”
趙雪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都是烏雲。
哪裡要出太陽了?
再回頭去看,那個人正手忙腳亂努力認真的在採花。
呵!
真是沒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周澤鋮還會有當“鴕鳥”的時候。
她把臉一沉,像個嚴師一樣,對著偷奸耍滑的學生說,“趕快採,不採夠一甕,中午就別吃飯了。”
周澤鋮用拿鑷子的手比了個“OK”的姿勢。
趙雪倏的轉身,怕忍不住笑出聲。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像在比賽一樣,你一朵我一朵的採著各自樹上的花。
剛開始周澤鋮沒掌握住技巧,採得很慢,還老是採失敗,後來熟練了,就慢慢趕上了趙雪的速度。
最後比趙雪晚了一個小時採好一甕。
他抱著甕子進到制香室時,趙雪正在案前溫蜜,身側是一張矮桌,矮桌上擺著一小碗過濾好的雪水,還有一個大的盤子,盤子裡整齊有序的擺放著蠟梅花瓣,盤子旁邊還有各類器具和香料。
這裡是老兩口的書房,制香室被一架屏風隔在一個角落。
一路繞過三排書架走過來,頗有曲徑通幽之感。
“你過來聞聞這個雪水。”趙雪朝他招招手。
周澤鋮本是有些疲累,看到小姑娘朝著他笑,渾身立馬鬆快了,把甕子放到門口的置物架上,他走到矮桌前,探身輕嗅。
片刻,他直起身,閉著眼睛回味,“涼,清,香。”
趙雪抿唇輕笑,笑他太誇張。
周澤鋮知道他在笑什麼,香是有,但味道極淡,可以說是幾乎沒有。
但這些雪水在融化之前分明就沾了蠟梅的香。
只是被寒氣暫時給凍住了。
“你制香丸的時候,是不是放龍腦?”趙雪問。
周澤鋮不經意的掃過她研磨好的香料,點點頭。
趙雪說,“那就是了,龍腦能讓香丸激發清涼之感,但不如我這雪水妙。”
周澤鋮略作沉思,“你這個靈感是出自《紅樓夢》裡的冷香丸吧?不過我不太相信你不加龍腦,單單靠這雪水就能讓蠟梅香丸燃出清涼感。”
趙雪把煉好的蜜倒進已經配好的香料裡,抬眼說,“我當然不是單靠雪水,但我也不靠龍腦。”
周澤鋮盯著小姑娘好看的眼睛,笑說,“靠的是‘趙氏秘方,概不外傳’,是吧?”
趙雪朝他豎了大拇指,“孺子可教也。”
“呵呵。”周澤鋮背過身往外走,繞過屏風時,側臉面對趙雪說,“等制好了多送我一罐就行,你這趙氏秘方,留給將來進你趙家門的人吧”。
視線完全被屏風遮住前,他看到趙雪低著頭笑了。
她的笑,跟她製得香丸一樣稀有彌珍。
也和香丸一樣清,涼,香。
這輩子,他不知道還能像現在這樣單獨擁有她的笑幾次。
也不知她蠟梅香丸裡的秘密會是哪個男子能有幸解讀到。
因為香料是趙雪在南城時就已經研磨好,配好,密封起來窨藏了一週後直接帶來的,所以到晚上的時候,香丸已經全部做好了。
一共做了四大罐,兩罐紅梅,兩罐黃梅。
趙雪是這麼分配的:
給老兩口一罐紅梅加一罐黃梅,剩餘的兩罐她和周澤鋮平分。
但陳煙凝沒要,都還給了趙雪,說第一次來她家做客,不要談“分”這個字,盼著她們以後能多來幾次,到時候再做了,再給她留點。
趙雪便入鄉隨“俗”,沒作堅持。
預報了三日的大雪沒有再下,第二天,趙雪和周澤鋮便跟兩位老的告別啟程回南城。
臨走前,老兩口把兩輛車的後備箱都塞滿了特產。
有早上剛宰殺好的土雞和土鴨,還有陳煙凝自已做的醪糟,醬方,各式糕點,陳柏生剛得來的碧螺春茶……
等大家都上了車,陳煙凝單獨拉了趙雪說話,“小雪,你在這幾天,奶奶還沒問你有男朋友沒有呢,有嗎?”
趙雪害羞垂眸,“沒有。”
陳煙凝小聲問,“你覺得我們家鋮鋮怎麼樣?”
趙雪心裡一驚,下意識的往周澤鋮那輛車的方向看了一眼,“奶奶,他……”
“奶奶這輩子啊,看別的不行,看人看的最準了,鋮鋮你們倆啊,有夫妻緣……好了,走吧孩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南城跟我們報個平安。”
陳煙凝說著,把她往前輕輕一推。
也把趙雪的心推的七零八落。
奶奶離世前,跟陳奶奶說了幾乎同樣的話。
奶奶當時被說是“糊塗”了,陳奶奶也“糊塗”了?
奶奶當時沒怎麼見過周澤鋮,陳奶奶也是第一次見她。
怎麼都要把她和周澤鋮往一起湊?
一直到回了南城,她也沒能把散落的心拼湊回原來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