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趙雪逛完來尋人,發現周澤鋮靠坐在一株蠟梅樹下的椅子上睡著了。
似乎睡的很沉。
昨晚他守在病房外面也是這麼睡的嗎?
他今天穿了一件駝色的大衣,大衣裡是筆挺合度的正裝。
他說了,今天還要去工作。
許是明天就要下雪,剛剛還晴好的天氣開始變得陰沉起來。
他就這麼露天睡著,很容易感冒。
已經有一個病號了。
心中的愧疚之感再次升騰起來。
吃過飯應該趕緊走的,她竟還逛起了園子。
趙雪剛要喚他,一朵蠟梅花飄落下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到他耳畔。
讓他妥妥的變成了一個簪花少年郎。
也不算少年郎了。
已經是孩子爹了。
許是感受到有人在盯著他瞧,周澤鋮睜開了眼。
惺忪的眼裡都是紅血絲。
趙雪心頭一顫。
“逛完了?”他扯出一抹笑,手撐著椅背就要起身。
一下沒起來。
趙雪趕忙扶住他。
他也借了下力,拉住她的手腕。
耳畔的蠟梅花也隨之掉落。
站起來後,他立馬鬆了手,“謝謝。”
他今天拉了兩次她的手腕,一次是溫熱的觸感,這一次,帶了點涼意。
“我們走吧,變天了,你穿的薄。”趙雪視線掃過他的額頭。
不知道他會不會也發燒了。
睫毛落下時,跟他四目相對,他好像讀出了她眼裡的擔憂,笑說,“沒事,我一身的正氣,不怕冷。”
趙雪莞爾,低頭往前走。
周澤鋮並排跟上,“過幾天要來聽雪嗎?我跟園子的主人很熟,剛才問過他了,他說本來接下來的三天有幾個朋友預定了,如果我要來,他隨時可以讓他們讓出來。”
趙雪慢了半拍的腳步,“不了吧。”
逛園子時,她見到了聽雪閣。
但她沒進去。
似乎這樣才能免去一些遺憾。
而且她不想再麻煩周澤鋮了。
“……好。”
“三哥。”
“嗯?”周澤鋮止住步子。
趙雪盯著他微蹙的眉心,說,“這幾天你忙你的事吧,不用特意照顧我,有楊平跟著呢,有什麼事我會找他。”
周澤鋮微笑著點頭,“好。”
趙雪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沒發現身後的人已然沒了笑容,但臉上也無波無瀾。
即使她忽然回身去看他,也很難察覺到什麼。
兩人很快跟在園子外等著的陳玄和楊平匯合。
周澤鋮說,在把她送到爺爺的好友家裡前,她還是得由他負責照顧。
所以乘車時,她們再次同坐一輛車。
周澤鋮一上車,就打起了電話,講的大多是工作上的事。
趙雪忽然想起了楊子儒,趕忙去找手機。
這幾天她練車,楊子儒天天當監工,早晚都要給她打一次電話。
她這麼長時間沒看手機,估計電話又要被他打爆了。
結果電話和資訊倒是挺多,但沒一個是楊子儒的。
不過這楊子儒像是跟她的手機有感應似的,在她給大哥回了電話報過平安,又一一回過訊息後,他發來了一條微信訊息:
小雪人兒,今天有沒有好好練車?
趙雪如實回覆:我來蘇城了。
楊子儒:去旅遊了?跟誰?
趙雪:來拜訪一位爺爺,這個爺爺是三哥的爺爺的好友,所以我跟他一起來的。
趙雪盯著“對方正在輸入”幾個字許久,最後收到了一段60秒的語音。
換作平時,她看到這樣長的語音,都會轉化成文字看。
今天她卻鬼使神差的直接點了播放:
雪兒,你怎麼能跟你那個渣男三哥一起出去呢,他。。。
趙雪慌亂的把微信介面切了出去,然後掩耳盜鈴般的把腦袋埋到了車門和座椅之間的縫隙裡。
恨不得那條縫隙變成地縫。
好讓她鑽進去。
罵人罵到人家臉上可還行?
雖然人不是她罵的,但事情是她說出去的。
她祈禱著周澤鋮根本沒聽到剛才那段語音。
可語音的音量很大,但凡不是聾子,都能聽到。
他只是在打電話,不是聾了。
“小雪,你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額上覆上一片溫熱,很快便移開。
趙雪身子一抖,“沒,沒不舒服,困了。”
她也確實困了。
早飯後,她把醫生開的藥吃了,這會兒藥效上來了,加上車內開著暖風,腦袋已經開始發沉。
周澤鋮拿過身旁放著的疊的整整齊齊的毯子給她蓋上,吩咐陳玄把空調溫度再調的高一點。
趙雪用後背說了聲謝謝。
聲音很小。
等聽到周澤鋮再次開始打電話,她才把手裡握著的手機開啟,先調了靜音,然後給楊子儒回了條微信,告訴他等到了地方再給他回電話。
整個過程她動作極輕。
殊不知早已盡數落在旁邊人的餘光裡。
陳玄則在車內後視鏡裡目睹了周澤鋮變臉的全過程。
少年人的心這些年有多苦,只有他知道。
能說的出的苦不算苦,真正的苦是啞巴吃黃蓮。
等趙雪睡熟了,周澤鋮又小心翼翼的在她脖子上套了個U型枕,把她的睡姿調整好,方才開啟電腦開始辦公。
到達古鎮時,已經是中午了。
前面的路很窄,周澤鋮的車型寬大,進不去,陳玄便就近找了位置把車停好。
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外面一片涳濛。
陳玄先下了車,和跟在後面的楊平說了情況,走回來去後備箱拿傘。
周澤鋮看著陳玄撥出的白霧,問還迷迷糊糊不願醒的趙雪,“行李箱裡還有沒有更厚的衣服?”
“嗯?”趙雪半睜著眼,似醒非醒。
周澤鋮無奈又寵溺的看了她一眼,開門下車。
下車時他速度極快,門縫也開的很小。
再返回來上車時也是同樣。
輕輕把又混沌過去的趙雪拍醒,他把手裡的一件長款羽絨服往她身上套,“外面很冷,你先穿我的衣服,等到了爺爺家,你再換上你的。”
其實趙雪身上穿的也是羽絨服,但周澤鋮怕車裡太暖,她下車時會不適應。
陳玄撐著傘開啟車門時,周澤鋮已經把衣服給趙雪套好了,趙雪被冷氣一激,打了個冷顫。
意識完全清醒過來。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脫,周澤鋮一把按住她,“你感冒還沒好透,穿著。”
神情嚴肅,讓人拒絕不得。
趙雪像是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
說了聲謝謝,倉促下車。
他事事都太周到,太負責,而且對她也特別寬容,這讓年輕的女孩生出了錯覺。
但很快她就覺得不可能。
大哥要籌備婚禮沒時間陪她來,他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而已。
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不是嗎?
今天他們要拜訪的人家姓陳,主人名叫陳柏生,夫人叫陳煙凝,膝下只有一子。
兒子原先是周老爺子的部下,鮮衣怒馬之時,曾帶著父母一起去南城拜訪過周老爺子,後來兩家便常常來往。
當初周騫出了意外後,陳柏生還去南城陪了周老爺子半年。
雖然現在各自都年紀大了,老兩口也一直過著漱石枕流的生活,雖然好幾年沒見過面了,但情誼卻日漸深厚。
聽說周澤鋮要帶著“女朋友”來,兩口子高興的幾天沒閤眼。
周澤鋮一行四人沿著一排白牆青瓦的房舍走了一段,上了小橋後便看到站在門口往這邊張望的夫婦二人。
“陳爺爺好,陳奶奶好。”周澤鋮先打了招呼。
趙雪和其餘兩人緊隨其後也打了招呼。
“好好好,天冷,快進屋。”陳煙凝先挽著趙雪走在了前面。
陳玄和楊平跟在後面,楊平手裡拎著趙雪的行李箱。
周澤鋮跟陳柏生留在了外面說話,“陳爺爺,小雪她昨晚上發了高燒,下午我得去忙,還得麻煩您和奶奶幫忙照顧她。”
“知道。”陳柏生一把握住周澤鋮的手,“你爺爺都交代過啦”。
周澤鋮一怔,旋即尷尬起來,“陳爺爺,我跟她……我們沒有……”
陳柏生扭頭朝院子裡望了一下,壓低聲音,“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已來,我跟你奶奶只負責把你們招待好。”
說完便朗聲笑了起來,拉著周澤鋮往裡走,“你奶奶前幾天就收拾出來了幾間屋子,你們要是不嫌棄,晚上就住在這。想住酒店也行,不過,你奶奶肯定會把小雪那丫頭留下來。”
“我們人多,已經訂了酒店,讓小雪住這吧,我……到時候看情況。”
說話間,兩人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但收拾的整潔有致,煙雨下,溫婉江南的韻味更淋漓了幾分,腳下的青磚和屋頂的瓦共用一色,尋著香往右,兩株蠟梅樹正伸展著枝丫迎接客人的到來。
一樹紅梅,一樹黃梅。
開黃花的那株就是趙雪心心念唸的素心梅。
周澤鋮駐足賞了一會兒,發現確實跟聽雪園的蠟梅不同。
“這株野生的素心梅啊,也是虧了你陳植叔在北城,不然早被人挖走了。”
陳植就是陳柏生的兒子,現在在北城任要職。
素心梅雖然不比野生的蘭花那樣被國家列為了重點保護植物,但對喜愛蠟梅的人來說,天然生長的素心梅是個寶貝。
“陳爺爺,您應該有重孫子了吧?”周澤鋮問。
陳柏生說,“還沒那福氣有呢,我那個孫子,不如你成材,玩心太重,至今還沒定下來。”
周澤鋮當然知道他是自謙。
也恍然自已怎麼會問了這麼個對他沒什麼好處的問題。
他現在是既不成材,也沒成家。
再往裡走,是一片荷塘,單單荷塘便佔了院子的三分之一。
儘管現在是料峭時節,但已經能想象盛夏來臨時,會有一池的粉面綠衣芙蓉開在月下等人來賞。
“鋮鋮,快進來,吃飯了。”陳煙凝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兩人進了屋。
屋裡裝有供暖裝置,迎頭便是融融暖意。
趙雪已經換了件衣服,粉色的衛衣配米白色的衛褲。
屋外是冬,屋裡一派春意。
飯後,周澤鋮和陳玄離開趕去蘇城市區。
楊平留了下來。
陪著陳柏生去了茶室。
陳煙凝看著趙雪吃了藥,便領著她去了準備好的房間。
房間裡是極簡的陳設,一床一桌一椅,還有個衣櫃。
雖簡但不陋。
一張椅子能換一套房。
陳煙凝曾是書香門第的閨秀,陳柏生祖上也出過大官,所以家裡有些名貴物件也不稀奇。
“抱歉陳奶奶,我這剛來就病了,給您添了麻煩。”趙雪嗓音還有些啞。
陳煙凝笑說,“不麻煩,回頭我去南城了,你把老太太的畫拿給我賞賞就好了。”
趙雪訝然,“您喜歡我奶奶的畫?”
劉青玉走的時候把她生前畫的畫都留給了趙雪,趙雪交給了沈文熙儲存。
“久仰劉老之名,就是沒有福氣得以膜拜她的畫作。”
“等過完年,我給您送來一副。”
陳煙凝慈愛的看著純真的小姑娘,笑了笑,不置可否。
沒有長輩向晚輩伸手要東西的理。
能去賞畫就已足矣。
便轉了話題,“我每年冬天也會做些蠟梅香丸,工具和香料我這裡都有,等你休息的差不多了,我帶你去看看,要是還缺什麼,讓鋮鋮從市裡給你捎回來。”
“不用。”趙雪急忙擺手,“我也帶了一套工具。”
陳煙凝捕捉到小姑娘聽到“鋮鋮”兩個字時微變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聽周老爺子跟陳柏生交代的話,該是郎有情妾無意,如今看來,不一定是如此。
“好,那你先休息。”
趙雪把陳煙凝送到門口。
返回來後,她換了衣服躺到床上,本來要給楊子儒回個電話吵他一番,結果聽到了忙音。
他關機了。
也是,他那現在是半夜,估計是睡了。
她又把剛才沒聽完的那段語音聽了下,說的都是“防狼妙招”。
聽完,趙雪忍不住笑了。
手機叮咚一聲來了訊息。
是周澤鋮發來的:
要是需要帶什麼,發給我,古鎮那裡買東西不方便。
趙雪回覆:謝謝。
言外之意就是不需要。
她突然萌生出接下來幾天周澤鋮都去忙他的事沒有時間管她的想法。
不然他再多照顧她幾天,這情她受之有愧。
畢竟以前兩人曾水火不容過一陣子,剛剛在車上楊子儒還罵了他。
睏意襲來,她很快就睡著了。
沒再受這矛盾的思緒煩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