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時候,2015學年的國獎獲得者名單在校網公佈了,還是於潯楓通知的趙雪,名單裡有她。
趙雪能獲得國獎,除了她自身的天賦和勤奮之外,還有於潯楓的幫助。
他犧牲了很多的休息時間陪她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裡,跟她一起研究獲獎的論文。
他常常想,若是將來有一天寫回憶錄,那趙雪一定是他最先想到的,也最想濃墨重彩刻畫的一個人物。
於他來說,喜歡趙雪是一件鏡中花水中月的事,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優秀學生之間的惺惺相惜。
這天下午最後一節課後,好幾天都沒見到的於潯楓過來找她,“拿到獎學金了,請客吃飯吧?”
趙雪怔了一秒。
每次他幫她,她都說要請他吃飯,但他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
這次他主動提出來,她既意外又高興,還開玩笑的說,“你知道你今天的行為特別像什麼嗎?”
“什麼?”於潯楓跟趙雪並排往教室後門走。
趙雪說,“像是我追求了你好久,你終於答應了”。
於潯楓環視了下四周,用下巴指了下前面一個回頭瞧他們的同學,小聲說,“我讓你寫的詞你寫完了嗎?馬上新的詞牌就要出來了”。
新學年開始後,學校裡的流言也發生了變化,就像秋日裡的樹葉,經不起風吹。
但總有吹不盡的那些葉子。
不知是說膩了還是不敢說了,沒人再說趙雪和沈文熙了,說的都是於潯楓,說他是個忍者神龜。
這次不用趙雪說,於潯楓就已經總結出了流言的格律,符合南鄉子,一韻到底。
因為這個,趙雪有段時間刻意的躲著他,覺得是她連累了他。但於潯楓卻覺得是蘇南連累了她,她本就高冷,又因為蘇南壞了名聲,除了他,她身邊幾乎沒什麼交心的朋友。
所以面對流言,他從來都是一笑了之,還讓趙雪用南鄉子作詞。
“早就作好了,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我念給你聽”,趙雪衝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微微一笑。
和於潯楓走出教室時,沒帶走一片雲彩。
吃飯的地方是趙雪選的,是南城一家老字號的鋪子。
--蔡記生滾粥。
沈文熙帶她來過一次,她印象很深,這家生滾粥做的地道又好喝。
於潯楓詫異她一個北方人怎麼會喜歡喝生滾粥,趙雪解釋說她母親是南城人。
於潯楓恍然。
她們來的早,所以就有的包間坐。
楊平守在了門外。
“今天我請客,你隨便點”,趙雪把選單往於潯楓面前一推,豪放又可愛。
於潯楓笑的如沐春風。
低頭掃了一眼選單,點了份生滾牛肉粥便把選單又還給了趙雪。
趙雪知他是在客氣,點一個問一句,“脆魚皮吃嗎?”
於潯楓點頭。
“煎釀三寶?”
“好”。
接下來無論趙雪點什麼,他都點頭說好。
其實趙雪都是瞎點的。
他卻以為是趙雪愛吃。
菜很快上齊,吃了一會兒,他問,“有想過畢業以後去哪嗎?”
趙雪不假思索,“去醫院”。
她喜歡身陷人海,無名也有名。
“你呢?”
趙雪是標準的柳葉眼,但她身材清瘦,小臉統共就巴掌那麼大,顯得眼睛又大又亮。
還總是溼漉漉的。
於潯楓盯著她瞧了一眼,趕忙低頭喝粥。
不敢再看她。
怕一眼萬年,也怕一眼,萬年。
都說女人在經過男人的滋潤後,會變得嫵媚,於潯楓卻瞧著她一直都很清純。
不禁讓他懷疑,那個流言真的就只是流言。
而且越接觸的久,越發現她不是天生的淡漠,想靠近她其實很容易,需要讓她覺得你沒有攻擊性。
比如他這樣的。
但其實也很難,因為沒有哪個男的面對趙雪能真的做到發乎情止乎禮。
他也難逃。
喝了幾口粥,他才回答,“我以後想考公”。
趙雪一愣,笑了,“那以後你可就是我的領導了”。
於潯楓立馬起了勢,“小趙同志,好好幹,南大一附院院長的位置我給你留著”。
趙雪掩嘴輕笑。
她是煙嗓,笑聲低沉,兩片肩膀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輕顫動著。
“你這哪裡學來的戲詞?”
於潯楓但笑不語。
很快他便發現只要是輪到趙雪說話,她都會先把筷子放下,嚥了嘴裡的飯再說。
食不言。
所以這頓飯的後半段,他都沒有再和趙雪說話。
多年後,於潯楓調任北城,彼時,他早已知道了趙雪和沈文熙的關係。有一次他去爬長城,站在高處,他還能記起趙雪在那餐飯後唸的詞。
其實也談不上原創,用周澤鋮的話來說,叫魔改詩詞。
改自辛棄疾的《南鄉子·望京口北固亭有懷》:
《南鄉子·登京口北長城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城樓。
千古流言多少事?悠悠。
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京都一十秋。
天下名相誰敵手?武侯。
吾覺當是叔大也。
當時,他指著最後一個字說,這個好像不押韻腳吧。
趙雪笑著讓他用南城話讀。
南城話裡的“也”發“都”音。
他讀完,兩人都笑了,既笑改的妙,也笑改的太牽強。
後來,不管於潯楓身在何處,宦海是浮或沉,在他的書房案頭,總能看到一本書。
--《張居正大傳》
書的環襯頁上寫有一首詞,就是趙雪魔改的那首南鄉子。
柔美清麗的簪花小楷下面有趙雪的署名,還有日期:2016年10月20日。
飯後,趙雪跟於潯楓分開,讓楊平送她去商場。
給沈文熙買禮物。
往年她得了獎學金,會給奶奶和大哥各買一份禮物,今年奶奶不在了,她就把老太太那份合併到沈文熙這裡了。
她想給他買件襯衣。
他上班都穿正裝,衣櫃裡最多的就是襯衣。
至於特別的禮物,她覺得該留給未來的大嫂來買。
自上次買衣服囊中羞澀後,趙雪就放了一張銀行卡在錢包裡。
挑襯衣時,她聽到手機來了一條資訊。
待到付款時她才拿出來看。
是於潯楓發來的:
趙雪,今年年初的時候我申請了學校的CSC,前段時間收到了offer,今晚的飛機。
不說離別,便不會有離別。
資訊戛然而止,像是通訊系統發生了故障,把後面一大段的話給傳輸丟了。
又好像他就說這麼多了。
再或者是他只能說這麼多。
她們之間,一直都是君子之交。
他沒說他去了哪個國家,哪個學校,她也就沒問。
世間的別離有很多種,有的別離如剔骨割肉,譬如奶奶的離世,有的讓你傷痛心扉,譬如蘇幕遮的不相見,有的如割去了身體裡的一個良性腫瘤,在你身上留下了一個傷疤,譬如蘇南,還有的如一陣春風,輕輕的從你心頭掠過,溫暖了你的整個世界,然後再歸於自然,身陷茫茫人海,譬如於潯楓。
回去的路上,車子駛過南城大橋時,一道彎勾月映進了她的眸子。
她想起一句詩: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於潯楓,再見”,她朝著月亮揮了揮手。
到家時,沈文旭和趙文徵在客廳沙發上坐著說話。
“二哥”,趙雪先喚了一聲,又看向從廚房走過來的唐嫂,“大哥回來了嗎?”
唐嫂微笑著回,“回來了,在二樓茶室”。
趙雪點頭,上了二樓。
“別人家的孩子一回家都是喊,‘爸,我媽呢?’我們家的孩子都是,‘唐嫂,大哥呢?’”沈文旭從唐嫂手裡接過果盤,拈了一顆菠蘿莓往嘴裡送,忽然手一滯,“哎,她怎麼沒叫我?我這麼沒存在感?”
趙文徵笑說,“因為她不知道該喊你姐,還是哥”。
“你找打是不是?”
“來啊,搞得好像你能打贏我一樣”。
“我……”
“好好說,不許動手”,唐嫂還像小時候勸架一樣,擋在了兩人中間。
趙雪聽著他們鬥嘴,忍不住笑了。
卻在推開茶室的門時,變了臉。
周澤鋮也在。
她手撐著房門,想把剛進去的半邊身子收回來。
沈文熙叫住她,“跟同學去吃了什麼好吃的了?”
又瞥向她手裡的袋子,“還去逛街了?”
晚飯前,唐嫂說趙雪跟同學一起出去吃飯了,他還疑心小姑娘是不是談戀愛了,問過楊平才知道,倆人就是很普通的同學關係。
“嗯”,趙雪說著,看了周澤鋮一眼。
他好像瘦了好多,眼底透著淡淡的憂鬱,卻在和她目光相匯時,揚起唇衝她微笑了一下。
緊接著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小姑娘明顯在給他下逐客令。
“嗯,你那邊先不用太著急,明天我給你回覆”。
沈文熙送他出去。
返回來後,他看到茶桌旁的垃圾桶裡有一隻杯子,本就微沉的臉更添了一層霜,但語氣還算溫和,“見到你三哥,都不懂得叫人嗎?越大越沒禮貌?”
趙雪瞧了沈文熙一眼,皺皺眉頭,沒吭聲。
“以後不許這樣了”。
“我討厭他”,趙雪直言,“他人品不好,他……”
“小雪”,沈文熙沉聲喝止她。
“你讀了那麼多書,書裡就是這麼教你隨意評價人的?他從小是跟大哥一起長大的,你才見過他幾次?還是你覺得大哥人品也不好?”
趙雪一癟嘴,眼眶紅了一片。
大哥對她一直都很溫和,竟然為了那個人衝她發火。
他做的那些事,大哥肯定不知道,一起長大的又怎麼樣,人都是會變的。
她越想越氣,抓起準備拿給沈文熙的購物袋狠狠的摜在了地上。
沈文熙看了一眼掉落出來的被精心包裝的襯衣,壓了壓心口的火,“撿起來!”
“哪個教你在家裡面摔摔打打的?去書房給我思過去!”
一汪眼淚跌出眼窩,趙雪跑了出去。
迎頭撞上聽到動靜趕過來的沈華勳和趙芳兵。
“爸,媽”,趙雪哽咽著站住腳步。
“去書房待著去!”沈文熙又強調了一次。
趙雪恨恨的回頭看了沈文熙一眼,回了房間。
沈家一直都是這規矩,可以寵著但絕不慣著,犯了錯就要去思過。
即使趙雪是在北城長大的。
趙芳兵於心不忍,跟了過去。
沈華勳掃了一眼地板上散落的衣服,去撿了起來,“小雪是又得了獎學金吧?”
沈文熙走過去接住衣袋,放在了茶臺旁的矮桌上,等父親坐到了主位,他才說,“給您和媽也買了禮物,在她房間呢”。
“好了,她既然都回來了,就別編了”,沈華勳趁著操控茶臺,又瞥了一眼矮桌。
小姑娘恩怨分明著呢,哪裡肯買禮物給他們。以前裝作不知情也只是不想駁沈文熙的一片心罷了。
“還是因為她誤會阿鋮的事?”他問。
“嗯,您跟媽不捨得說她,我看她多少有點恃寵而驕了”,沈文熙坐到沈華勳旁邊,開始泡茶。
“你外公,奶奶,還有你周爺爺他們早就說好了,爸想聽聽你的想法”。
沈家和周家結為親家這個事,兩家長輩說了好幾年了,沈文熙以前也很贊成,只是此一時彼一時。
他又想起了周澤鋮書房裡的那幅畫。
默了默,說,“我確實想過他們倆能走到一起,小雪嫁給誰我都不放心,可阿鋮因為周叔的事,一直都很抗拒婚姻,小雪你也看到了,所以還是看兩個人的緣分吧”。
沈華勳沉思了一會兒,抬眸,“六子他們兩個現在還有聯絡嗎?”
沈文熙點了兩杯茶,“應該沒有”。
嘆了口氣,又道,“六子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野”。
沈華勳垂眸慢慢喝完一杯茶,“嗯,阿鋮更穩妥些”。
沈文熙要添茶,被沈華勳擋了一下,“這幾天你找個時間,我們去跟嚴家坐坐,等小雪過了生日,我和你媽準備把你和嚴妍的事定了”。
“……好”。
“阿文”,趙芳兵走了進來,神色有些慌張。
沈文熙霍的站起身,“怎麼了媽?”
“外邊的人說看到小雪開著你的車出去了,我也不敢一直給她打電話,怕她分心”。
“媽,別急,我車上有定位”,沈文熙接過趙芳兵手裡的一杯牛奶放到桌子上,快步走出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