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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未眠

去浴室衝了涼,周澤鋮重新躺下。

垂下手臂時,手指碰到了他剛才點暫停的京劇唱段,裡面又傳來那句“虞姬你可有悔,妾隨大王生死無悔”。

窗外黑風吹海,狂霖大作,似一隻兇猛的巨獸在嘶吼,欲要把這混沌的天地吞入腹中。

也似虞姬烏江自刎時內心的破碎與悲壯。

周澤鋮自嘲的笑了一聲,心道,“把楚霸王打敗了又如何?”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聽的京劇?又是什麼時候放趙雪入了他的心?

記憶有點虛空。

就像近半年來每次午夜夢迴,他常常分不清他是在戲裡還是戲外。

但此時,一定是戲外。

因為那場戲在昨日已經結束了。

想喝杯水,滌盪一下烏蒙的心。

出了房門,他沒開客廳的燈,正準備開啟手機上的手電,遠遠瞧見餐廳方向有一豆亮光。

不是燈光,像是蠟燭的火光。

好奇心像只飛蛾一樣,裹挾著他的雙腳撲向光亮的地方。

越走近,碗碟偶爾相碰的脆響聲越清晰。

孤影搖紅,長煙嫋穟中,一雙本來很清冷的臉龐變得溫柔了許多。

使得周澤鋮一時忘了他今天遭受的冷落,打招呼時眉眼處都是笑意,“餓了?”

吃晚飯時她心裡還存著氣,他眼瞧著她並沒吃幾口飯。

趙雪早在他的影子入座時就認出了他,立馬放下勺子靜等來人。

確切的說是等著奚落他,但不是言語上的奚落,而是用眼睛刺他。

今晚她已經小試牛刀,效果還不錯,已經能感覺到他被氣到了。

誰料他自愈能力還挺強,又能笑了。

那就再給他加一種酷刑。

—無視。

衝他翻了個白眼,她重新拿起勺子開始喝已剩不多的米酒圓子湯。

“廚房還有嗎?我也有點餓了”,周澤鋮打破砂鍋問到底。

小姑娘低著頭像小鹿喝水一樣認真的喝糖水,根本就不理他。

不過他本來也沒打算吃東西。

便倒了一杯水坐到她對面。

能在這樣極端的天氣中安靜下來秉燭吃宵夜,不由得讓人心生出此女只應天上有,何故跌落凡塵間的宿命感。

不知這是不是又一個巧合,他竟然和她在此刻同時擁有了兩個美好的瞬間。

舉案齊眉和西窗剪燭。

雖然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那也聊勝於無。

他單手托腮,另一隻手在半空中抓了抓, 像是要抓住這一瞬間的美好,又像是要把面前這個小人兒抓在手中,呵護如寶一輩子。

趙雪在餐桌的光影中看到了他的動作,心裡嗤笑一聲。

大半夜的,這人是在做法嗎?

碗裡的湯已經見底,她抽出一張紙巾仔細的揩了揩嘴,然後慢悠悠起身,把碗送回廚房。

周澤鋮勾了勾唇角,笑了。

她這是既當他不存在,又處處蔑視他。

沈文熙說的沒錯。

她就是人小鬼大。

該走了,不然等下小姑娘出來,要用眼睛趕人了。

手機卻在這時候不合時宜的響了。

他看了下來電頁面,嫌惡的結束通話,然後關了機。

小姑娘恰好經過他身邊,冷哼了一聲。

也就是剛剛的電話和這聲冷哼,讓周澤鋮腦中瞬間一片清明。

上次在南大一附院,他不是幻聽,他在人群中掃到的那個背影確實是趙雪。

她看到了,也聽到了。

思緒飄忽間,小姑娘停下腳步,扭頭問他,“你……是不是蓋過我的毯子?”

周澤鋮眸子微閃,“你說的是放在大哥車上的那條羊絨毯嗎?”

趙雪瞭然,“我說我的毯子上怎麼有股怪味兒”。

“那是你的毯子?”周澤鋮佯作無辜,挑了下眉稜,“什麼……怪味兒?”

趙雪眼帶譏諷,一字一句道,“老人味兒”。

“呵……呵呵”,周澤鋮又好氣又好笑。

他也只不過26歲而已,在她眼裡不僅成了老頭子,還是有老人味的老頭子。

不過無所謂了,總歸毯子是他偷拿的,她罵一句就罵吧。

“昨天我有點發燒,吃了藥有點犯困,見大哥車上有條毯子,就拿來蓋了”,他還是想著把這個謊圓一圓,然後就此翻篇。

“病了?是不是又……”

他發燒了嗎?不然怎麼半夜出來找水喝。

蠟燭已快燃盡,趙雪看不清他的臉色。

周澤鋮聽到她下意識的關心,心裡一陣暖,“沒有,已經好了 ”。

“也是,禍害遺千年嘛”,趙雪咕噥了一句,轉身離開。

她怎麼又去可憐他關心他了?什麼發燒,他就是個戲精,不要信他。

如此想著,她走的極快。

昏暗裡,周澤鋮望著樓梯上如雲朵一樣飄忽而上的背影,想到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

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

剛剛他模糊瞧見她淨色的家居服交領處有一串白色流蘇,流蘇的末端是一朵手工刺繡的海棠花。

不知怎的,這一年多來日日湧上心頭,又在夜晚被他壓入心底的情緒,在這一刻得到了一絲釋懷。

如果她能一直望著他,即使他在深淵中暗無天日,他也不再覺得孤獨。

哪怕她是憎惡的,冷漠的望著他。

大暴雨連著下了兩天,到了第三天,雨水已經漸停,時而會下幾場雷陣雨。

除了趙雪,其他人吃過早飯後就都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周澤鋮這幾天算作是休假,到了傍晚時候才離開。

趙芳兵帶著趙雪出來大門口相送。

上車後,周澤鋮在後視鏡裡看了趙雪一眼,她今天穿了一條湖綠色的桑蠶絲新中式連衣裙,和訂婚時穿的那件一樣,斜襟盤扣設計,襯上她細白的肌膚,像極了北方冬天裡一江浮著冰雪的綠色湖水流淌在霧凇美景中。

她好像很喜歡偏古風的衣服,安靜時的神態舉止,像極了古時候名門閨閣中的大家閨秀。

只是瞪起人來,可就有點像刁蠻公主了。

這幾天,除了不得已要說話,她基本都是用眼神和他交流。

不過,他都全盤接受。

在紛雜的公事和惱人的私事中,趙雪對他施的那些小伎倆,反倒成了他解悶的樂子。

有時候看著電腦上的公文,就會想,她此刻在做什麼?在看書,還是在作畫?或者是在彈琴,再或者正在魔改哪個詩人的詞。

睡覺的時候,還會突兀的聯想到她漂亮鎖骨下是怎樣旖旎的風光,還有那朵海棠花到底開在怎樣的柔軟中。

車子漸行漸遠,後視鏡裡的那個小人兒也早已回家,到了路盡頭的拐角處,他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下一次再見,海棠還能依舊嗎?

身體往後靠時,手掌觸到了一片溫軟。

空了的心立馬被某種東西填滿。

是那條羊絨毯子。

西窗剪燭的第二天,趙雪找到他,說毯子上沾了他的氣味,怎麼燻也燻不出純淨的蠟梅香了,她不要了。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他立馬把毯子放到了車上,想著如果她後悔了,他就委屈巴巴的說一句,“你說你不要了,我已經扔了”。

結果她也沒後悔,他恰好得了個寶貝。

從沈家宅子到榕園,差不多兩個小時的車程,周澤鋮裹著羊絨毯子沉沉的睡了一覺。

陳玄在前面開著車,不時的從後視鏡裡看看周澤鋮,車裡空調的溫度他調了又調,怕熱著他,又怕冷著他。

到榕園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門口衛兵查驗過身份後,陳玄把車開到了園內。

“回南城吧”,周毅見到周澤鋮第一眼,說了這句話。

知道周澤鋮晚上要過來,他午睡完就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著了,晚飯也沒吃。

周澤鋮一進屋,他就瞧見了他深倦無神的眸子。

這讓他心生不安。

“明年吧”,周澤鋮正襟端坐到周毅旁邊的沙發上。

“回來”。

周毅只說了兩個字,卻像下了一道軍令,讓人違抗不得。

周澤鋮對上那張如他名字一樣剛毅的臉,“爺爺,當年您是不是對我爸特別失望?”

周毅渾身一震,嘴唇翕動了幾下,最後悵然道,“是爺爺的錯”。

周澤鋮傾身握住老爺子的手,“您要是有錯,那就沒我了”。

“對了爺爺,您認識沈伯伯北城老家的鄰居嗎?”

周毅恍了下神,眉眼恢復了往日慣常的峻肅,“喏,那個就是”。

老爺子一直保留著晚上七點鐘看新聞聯播的習慣,此時電視的畫面正聚焦在一個身著中山裝作報告的人身上。

周澤鋮瞥了一眼,心口緊了一緊,裝作不經意的問道,“沈伯伯有沒有跟您說過要給文旭找個什麼樣的人家?”

周毅聽著周澤鋮上文不接下文的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裡有了一個想法,但又覺得不像,不過也大概也猜出點苗頭,只不過不確定,“他有一兒一女,兒子還小,我記得才20歲剛出頭,小雪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跟著你外公他們一起去北城看她,見過那孩子,當時我們一進門,他馬上就護到小雪身前,說,‘你們是誰,報上名來’,我當時就跟你外公說,咱們小雪可是不得了,小小年紀身邊就有個警衛員”。

周澤鋮的母親劉穎是烈士遺孤,2歲半的時候父母在一次戰役中犧牲了,所以他口中的外公是趙雪的外公,趙卓。

周毅邊說邊觀察周澤鋮的表情,說到這,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故意說了句,“那小子絕對想不到小雪的奶奶已經做主把她許了人了”。

周澤鋮的臉此時像個打翻了的調色盤,什麼顏色都有,又說不出到底是被混成了哪種顏色,“那都是假的,您以後可別當著小雪的面說了”。

要是說了,又該瞪眼了,不會瞪老爺子,肯定會瞪他。

周毅從沒見過周澤鋮害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半年不見,他真是又讓人憂來又讓人喜。

周澤鋮這才發現自己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老爺子是何等精明之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下次你帶那丫頭過來,我肯定什麼也不說”,老爺子抬手拍了拍周澤鋮的肩膀,“你還沒吃飯吧,來陪爺爺吃點”。

周毅今年七十六歲了,但身體素質仍不減當年,周澤鋮肩頭結結實實的受了一掌,眉頭倏的皺起,從牙縫間吸了口氣,“好”。

這聲好應的是老爺子的下半句,但周毅對的卻是上半句,“你準備什麼時候把她帶過來?”

周澤鋮跟著周毅來到餐廳,把話又繞回到了最初,“明年吧”。

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

就像那句客套話,“改天請你吃飯,”但改天究竟是哪一天?

說話的人也不知道。

廚房一直備著晚飯,不多時就已上桌。

百合粥和幾樣小菜。

周毅夾了一根酸筍到周澤鋮碗裡,說,“你把你的小日子過好就可以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上一代人的恩怨與你無關”。

周澤鋮低頭喝粥,不答也不語。

晚上,他留宿在了園子裡。

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夜被窗外的微光剪成一朵一朵的花,灑在羊絨毯上。

他把繡有蠟梅花的那一面貼身蓋著。

讓趙雪躺在他懷裡,趴在他胸前,抑或貼在他小腹的地方。

少年的心有些燥熱。

除去身體的本能反應,還有他心裡一聲一聲的呢喃。

後來,這樣的呢喃趙雪聽到過很多次,而且還是呼著熱氣在她耳邊說的。

有時候會說上一遍,有時候會說很多遍,有時候是有意識的,有時候是無意識的。

周澤鋮回房間後,陳玄被老爺子叫了過去。

不過他今天既然帶著陳玄來了園子,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老爺子雖然人在這裡,外面的事他也不是一點都不知。

半夜的時候,周毅想把周澤鋮身上的羊絨毯扯掉。

榕園在這個季節雖已經開始涼爽,但總歸還是夏天,怎麼也不至於蓋上羊絨毯了。

卻發現扯不掉。

那小子半邊身子把毯子壓的緊緊實實的,像是怕被誰搶去了似的。

再一摸腦門,都是汗。

不得已,他找來毛巾給他擦了汗,把空調開啟,調了適宜的溫度,等床上的人不再冒汗了,他才回了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