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浴室衝了涼,周澤鋮重新躺下。
垂下手臂時,手指碰到了他剛才點暫停的京劇唱段,裡面又傳來那句“虞姬你可有悔,妾隨大王生死無悔”。
窗外黑風吹海,狂霖大作,似一隻兇猛的巨獸在嘶吼,欲要把這混沌的天地吞入腹中。
也似虞姬烏江自刎時內心的破碎與悲壯。
周澤鋮自嘲的笑了一聲,心道,“把楚霸王打敗了又如何?”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聽的京劇?又是什麼時候放趙雪入了他的心?
記憶有點虛空。
就像近半年來每次午夜夢迴,他常常分不清他是在戲裡還是戲外。
但此時,一定是戲外。
因為那場戲在昨日已經結束了。
想喝杯水,滌盪一下烏蒙的心。
出了房門,他沒開客廳的燈,正準備開啟手機上的手電,遠遠瞧見餐廳方向有一豆亮光。
不是燈光,像是蠟燭的火光。
好奇心像只飛蛾一樣,裹挾著他的雙腳撲向光亮的地方。
越走近,碗碟偶爾相碰的脆響聲越清晰。
孤影搖紅,長煙嫋穟中,一雙本來很清冷的臉龐變得溫柔了許多。
使得周澤鋮一時忘了他今天遭受的冷落,打招呼時眉眼處都是笑意,“餓了?”
吃晚飯時她心裡還存著氣,他眼瞧著她並沒吃幾口飯。
趙雪早在他的影子入座時就認出了他,立馬放下勺子靜等來人。
確切的說是等著奚落他,但不是言語上的奚落,而是用眼睛刺他。
今晚她已經小試牛刀,效果還不錯,已經能感覺到他被氣到了。
誰料他自愈能力還挺強,又能笑了。
那就再給他加一種酷刑。
—無視。
衝他翻了個白眼,她重新拿起勺子開始喝已剩不多的米酒圓子湯。
“廚房還有嗎?我也有點餓了”,周澤鋮打破砂鍋問到底。
小姑娘低著頭像小鹿喝水一樣認真的喝糖水,根本就不理他。
不過他本來也沒打算吃東西。
便倒了一杯水坐到她對面。
能在這樣極端的天氣中安靜下來秉燭吃宵夜,不由得讓人心生出此女只應天上有,何故跌落凡塵間的宿命感。
不知這是不是又一個巧合,他竟然和她在此刻同時擁有了兩個美好的瞬間。
舉案齊眉和西窗剪燭。
雖然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那也聊勝於無。
他單手托腮,另一隻手在半空中抓了抓, 像是要抓住這一瞬間的美好,又像是要把面前這個小人兒抓在手中,呵護如寶一輩子。
趙雪在餐桌的光影中看到了他的動作,心裡嗤笑一聲。
大半夜的,這人是在做法嗎?
碗裡的湯已經見底,她抽出一張紙巾仔細的揩了揩嘴,然後慢悠悠起身,把碗送回廚房。
周澤鋮勾了勾唇角,笑了。
她這是既當他不存在,又處處蔑視他。
沈文熙說的沒錯。
她就是人小鬼大。
該走了,不然等下小姑娘出來,要用眼睛趕人了。
手機卻在這時候不合時宜的響了。
他看了下來電頁面,嫌惡的結束通話,然後關了機。
小姑娘恰好經過他身邊,冷哼了一聲。
也就是剛剛的電話和這聲冷哼,讓周澤鋮腦中瞬間一片清明。
上次在南大一附院,他不是幻聽,他在人群中掃到的那個背影確實是趙雪。
她看到了,也聽到了。
思緒飄忽間,小姑娘停下腳步,扭頭問他,“你……是不是蓋過我的毯子?”
周澤鋮眸子微閃,“你說的是放在大哥車上的那條羊絨毯嗎?”
趙雪瞭然,“我說我的毯子上怎麼有股怪味兒”。
“那是你的毯子?”周澤鋮佯作無辜,挑了下眉稜,“什麼……怪味兒?”
趙雪眼帶譏諷,一字一句道,“老人味兒”。
“呵……呵呵”,周澤鋮又好氣又好笑。
他也只不過26歲而已,在她眼裡不僅成了老頭子,還是有老人味的老頭子。
不過無所謂了,總歸毯子是他偷拿的,她罵一句就罵吧。
“昨天我有點發燒,吃了藥有點犯困,見大哥車上有條毯子,就拿來蓋了”,他還是想著把這個謊圓一圓,然後就此翻篇。
“病了?是不是又……”
他發燒了嗎?不然怎麼半夜出來找水喝。
蠟燭已快燃盡,趙雪看不清他的臉色。
周澤鋮聽到她下意識的關心,心裡一陣暖,“沒有,已經好了 ”。
“也是,禍害遺千年嘛”,趙雪咕噥了一句,轉身離開。
她怎麼又去可憐他關心他了?什麼發燒,他就是個戲精,不要信他。
如此想著,她走的極快。
昏暗裡,周澤鋮望著樓梯上如雲朵一樣飄忽而上的背影,想到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
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
剛剛他模糊瞧見她淨色的家居服交領處有一串白色流蘇,流蘇的末端是一朵手工刺繡的海棠花。
不知怎的,這一年多來日日湧上心頭,又在夜晚被他壓入心底的情緒,在這一刻得到了一絲釋懷。
如果她能一直望著他,即使他在深淵中暗無天日,他也不再覺得孤獨。
哪怕她是憎惡的,冷漠的望著他。
大暴雨連著下了兩天,到了第三天,雨水已經漸停,時而會下幾場雷陣雨。
除了趙雪,其他人吃過早飯後就都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周澤鋮這幾天算作是休假,到了傍晚時候才離開。
趙芳兵帶著趙雪出來大門口相送。
上車後,周澤鋮在後視鏡裡看了趙雪一眼,她今天穿了一條湖綠色的桑蠶絲新中式連衣裙,和訂婚時穿的那件一樣,斜襟盤扣設計,襯上她細白的肌膚,像極了北方冬天裡一江浮著冰雪的綠色湖水流淌在霧凇美景中。
她好像很喜歡偏古風的衣服,安靜時的神態舉止,像極了古時候名門閨閣中的大家閨秀。
只是瞪起人來,可就有點像刁蠻公主了。
這幾天,除了不得已要說話,她基本都是用眼神和他交流。
不過,他都全盤接受。
在紛雜的公事和惱人的私事中,趙雪對他施的那些小伎倆,反倒成了他解悶的樂子。
有時候看著電腦上的公文,就會想,她此刻在做什麼?在看書,還是在作畫?或者是在彈琴,再或者正在魔改哪個詩人的詞。
睡覺的時候,還會突兀的聯想到她漂亮鎖骨下是怎樣旖旎的風光,還有那朵海棠花到底開在怎樣的柔軟中。
車子漸行漸遠,後視鏡裡的那個小人兒也早已回家,到了路盡頭的拐角處,他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下一次再見,海棠還能依舊嗎?
身體往後靠時,手掌觸到了一片溫軟。
空了的心立馬被某種東西填滿。
是那條羊絨毯子。
西窗剪燭的第二天,趙雪找到他,說毯子上沾了他的氣味,怎麼燻也燻不出純淨的蠟梅香了,她不要了。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他立馬把毯子放到了車上,想著如果她後悔了,他就委屈巴巴的說一句,“你說你不要了,我已經扔了”。
結果她也沒後悔,他恰好得了個寶貝。
從沈家宅子到榕園,差不多兩個小時的車程,周澤鋮裹著羊絨毯子沉沉的睡了一覺。
陳玄在前面開著車,不時的從後視鏡裡看看周澤鋮,車裡空調的溫度他調了又調,怕熱著他,又怕冷著他。
到榕園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門口衛兵查驗過身份後,陳玄把車開到了園內。
“回南城吧”,周毅見到周澤鋮第一眼,說了這句話。
知道周澤鋮晚上要過來,他午睡完就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著了,晚飯也沒吃。
周澤鋮一進屋,他就瞧見了他深倦無神的眸子。
這讓他心生不安。
“明年吧”,周澤鋮正襟端坐到周毅旁邊的沙發上。
“回來”。
周毅只說了兩個字,卻像下了一道軍令,讓人違抗不得。
周澤鋮對上那張如他名字一樣剛毅的臉,“爺爺,當年您是不是對我爸特別失望?”
周毅渾身一震,嘴唇翕動了幾下,最後悵然道,“是爺爺的錯”。
周澤鋮傾身握住老爺子的手,“您要是有錯,那就沒我了”。
“對了爺爺,您認識沈伯伯北城老家的鄰居嗎?”
周毅恍了下神,眉眼恢復了往日慣常的峻肅,“喏,那個就是”。
老爺子一直保留著晚上七點鐘看新聞聯播的習慣,此時電視的畫面正聚焦在一個身著中山裝作報告的人身上。
周澤鋮瞥了一眼,心口緊了一緊,裝作不經意的問道,“沈伯伯有沒有跟您說過要給文旭找個什麼樣的人家?”
周毅聽著周澤鋮上文不接下文的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裡有了一個想法,但又覺得不像,不過也大概也猜出點苗頭,只不過不確定,“他有一兒一女,兒子還小,我記得才20歲剛出頭,小雪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跟著你外公他們一起去北城看她,見過那孩子,當時我們一進門,他馬上就護到小雪身前,說,‘你們是誰,報上名來’,我當時就跟你外公說,咱們小雪可是不得了,小小年紀身邊就有個警衛員”。
周澤鋮的母親劉穎是烈士遺孤,2歲半的時候父母在一次戰役中犧牲了,所以他口中的外公是趙雪的外公,趙卓。
周毅邊說邊觀察周澤鋮的表情,說到這,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故意說了句,“那小子絕對想不到小雪的奶奶已經做主把她許了人了”。
周澤鋮的臉此時像個打翻了的調色盤,什麼顏色都有,又說不出到底是被混成了哪種顏色,“那都是假的,您以後可別當著小雪的面說了”。
要是說了,又該瞪眼了,不會瞪老爺子,肯定會瞪他。
周毅從沒見過周澤鋮害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半年不見,他真是又讓人憂來又讓人喜。
周澤鋮這才發現自己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老爺子是何等精明之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下次你帶那丫頭過來,我肯定什麼也不說”,老爺子抬手拍了拍周澤鋮的肩膀,“你還沒吃飯吧,來陪爺爺吃點”。
周毅今年七十六歲了,但身體素質仍不減當年,周澤鋮肩頭結結實實的受了一掌,眉頭倏的皺起,從牙縫間吸了口氣,“好”。
這聲好應的是老爺子的下半句,但周毅對的卻是上半句,“你準備什麼時候把她帶過來?”
周澤鋮跟著周毅來到餐廳,把話又繞回到了最初,“明年吧”。
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
就像那句客套話,“改天請你吃飯,”但改天究竟是哪一天?
說話的人也不知道。
廚房一直備著晚飯,不多時就已上桌。
百合粥和幾樣小菜。
周毅夾了一根酸筍到周澤鋮碗裡,說,“你把你的小日子過好就可以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上一代人的恩怨與你無關”。
周澤鋮低頭喝粥,不答也不語。
晚上,他留宿在了園子裡。
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夜被窗外的微光剪成一朵一朵的花,灑在羊絨毯上。
他把繡有蠟梅花的那一面貼身蓋著。
讓趙雪躺在他懷裡,趴在他胸前,抑或貼在他小腹的地方。
少年的心有些燥熱。
除去身體的本能反應,還有他心裡一聲一聲的呢喃。
後來,這樣的呢喃趙雪聽到過很多次,而且還是呼著熱氣在她耳邊說的。
有時候會說上一遍,有時候會說很多遍,有時候是有意識的,有時候是無意識的。
周澤鋮回房間後,陳玄被老爺子叫了過去。
不過他今天既然帶著陳玄來了園子,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老爺子雖然人在這裡,外面的事他也不是一點都不知。
半夜的時候,周毅想把周澤鋮身上的羊絨毯扯掉。
榕園在這個季節雖已經開始涼爽,但總歸還是夏天,怎麼也不至於蓋上羊絨毯了。
卻發現扯不掉。
那小子半邊身子把毯子壓的緊緊實實的,像是怕被誰搶去了似的。
再一摸腦門,都是汗。
不得已,他找來毛巾給他擦了汗,把空調開啟,調了適宜的溫度,等床上的人不再冒汗了,他才回了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