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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燎沉香

周澤鋮回來那天是7月31號,夜裡下了一場大雨。到了8月1號這天,天空乾淨無雲,豔陽高照。

這是颱風來臨前的徵兆。

整個南城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極端天氣做準備。

雖然颱風是在港城附近的島嶼登陸,但南省的多個城市都會受到波及,尤其是離港城最近的南城。

沈華勳一早去了榕園陪周老爺子,走之前交代沈文熙給周澤鋮打電話,讓他晚飯前帶著劉穎和周媽來沈家。

這本來也在沈文熙的計劃當中。

蘇鈺自然也沒缺席這場熱鬧,周澤鋮到的時候,他已經來沈家大半天了。

周澤鋮卻沒在熱鬧中看到趙雪的身影。

昨天問過劉穎之後,他又給沈文熙打了電話告訴他趙雪把手鐲還回來了,讓他留心一下是不是她發現了什麼,但早上沈文熙在電話裡說讓他放心。

那小姑娘為什麼把鐲子還回來了?

是不是上次他說他應對家裡逼婚的辦法奏效了,恰好鐲子也能摘下來了?

可她還手鐲時明顯是帶著氣的。

她在氣什麼?明明這小半年他都沒見過她,微信沒發過電話也沒打過的。

本想打個電話發個微信為後來的莽撞道歉的,卻發現這兩樣東西跟他一個待遇,通通被她拉黑了。

氣性還挺大。

不過也不怪她,是他先猜錯了緣由。

後來種種,皆是前因種下的果。

“阿旭,你去樓上叫下小雪,馬上開飯了”,他聽到趙芳兵喊了一聲。

沈文旭正和蘇鈺在打排位賽,只嘴上應了一聲,身體卻沒挪動半分。

周澤鋮抬腳上了二樓。

輕輕叩了幾下半掩的房門,沒聽到裡面有動靜。

遲疑了一下,他推門進去。

書房並沒有人,他又站在臥室門外輕喚了幾聲,也沒人應。

窗外起了風,把書桌上的書吹的嘩嘩作響。

周澤鋮走過去把窗戶拉上。

窗前並排放著兩張桌子,一張是平時看書寫作業用的書桌,另一張是畫案桌。

畫案桌右側的紅木角架上放著一架古箏,看外觀,像是剛買來不久。

順著墨香,他看到畫案桌上放著一張古風式樣的信箋紙,幾行小楷躍然紙上:

蘇幕遮·燎沉香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藤蔓萋萋,一一風鈴響。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燕京,久作南城旅。八月鼓樓相憶否。欲乘颶風,落入梅香居。

墨跡還未乾,小姑娘應該是剛寫完。

還改了幾句詞。

周澤鋮盯著那幾句改過的詞,略作沉思,重新抽出一張新的信箋紙,在趙雪寫的基礎上幫他改了幾處。

改完他又默讀了一遍,滿意的拿起鎮紙壓在趙雪寫的那份旁邊。

“你在幹什麼?”

身後打來一道清冷的目光。

周澤鋮身形一滯,微笑比轉身的動作提早半秒鐘,“開飯了,我來喊你吃飯”。

“誰允許你進我房間的?”趙雪一聲比一聲冷。

她的視線掃過畫案桌時,周澤鋮指尖都涼了。

換作以前,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他都能淡然接受,畢竟他長她六歲,在他眼裡,她跟個孩子差不多,就算沒有沈文熙特意交代,他也不會跟她計較。

可這會兒,他竟有些怕她。

怕她的冷漠。

也不願意她這般冷漠的對他。

趙雪看了一眼周澤鋮改的詞,他把“風鈴響”改成了“風鈴煦”,押了韻腳,把“颶風”改成了“扶搖”,對了格律,雖然她是瞎改的,但他改動的兩處確實讓整首詞嵌合了原本的韻和格式,按說她應當敬佩他,並且虛心向他學習的,可偏偏他現在成了她的頭號敵人。

以往她遇到心生厭惡的人,都選擇遠離或者視而不見,可眼前這個人,她很想跟他鬥一鬥法。

雖然她知道自己暫時還鬥不過他,畢竟早就領教過,後來也一直被領教,但那又如何?

韓信一生都沒打過敗仗,到最後還不是死在了呂后之手。

“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厲害?”她抬眼看他,眸底是他看不到的輕蔑。

周澤鋮尷尬一笑,說沒有,“就是跟你探討”。

話音剛落,小姑娘抓起桌上的信箋紙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她丟的是自己寫的那一份。

意思很明顯,她不想跟他探討。

“昨天我。。。”

不等他說完一句話,人就去了臥室。

她甚至都不給他解釋道歉的機會。

罷了。

她要氣,就讓她氣,跟以前一樣,受著就行了。

如果昨天他跟劉穎說他拿她沒辦法是隨口一說,那今日也算是一語成讖了。

可以前他拿她有辦法嗎?

也沒有。

這場戲能演到現在,靠的全是一個又一個的巧合,他其實並沒出幾分力。

所以一切都沒變,只是他變了。

剛要跨出房門,身後有人叫住他,“你等下”。

周澤鋮心下一喜。

小姑娘的心總歸還是軟的。

卻在看到她手裡拿的東西時,笑容凝固在了唇角。

是那本黃錦炎譯本的《百年孤獨》和當初她得臥床休養又閒不住要看書,他給她買的多功能閱讀架。

“謝謝”。

閱讀架的體積有些大,所以她是把書放在閱讀架上捧著還給他的。

就是這樣無意間的虔誠,才使得她那聲“謝謝”顯得沒那麼冷漠。

“小雪,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他能接受她的冷漠,但他接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冷漠。

趙雪眨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反問,“有什麼誤會?”

“昨天……”

“昨天?昨天怎麼了?”趙雪繼續裝傻充愣。

周澤鋮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看著假痴不顛的小姑娘,都要被氣笑了。

罷了罷了。

他側過身,做出個紳士的“請先走”的姿勢。

吃飯時,他想到小姑娘從他身邊走出房間時神氣的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心裡就覺得可樂。

這也算是苦中作樂,畢竟他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

沈文熙是晚上九點多回的家。

明日颱風過境,公司發了通知,所有員工放假一天,但重要部門的員工需要居家辦公,他作為總經理,要安排很多事項,忙的有點晚了。

趙芳兵和劉穎在茶室聊天,周媽跟著唐嫂在學做北城菜,幾個年輕人在一起打遊戲,獨獨沒看到趙雪。

問了趙芳兵才知道,她吃過晚飯就回房間了,說是最近在看一部茅獎文學作品,看了有一段時間了,想今天一口氣把它看完。剛剛她去送宵夜,看到她已經休息了。

沈文熙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

學校放暑假後,她跟他說了幾次想回北城住一段時間,他都以她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為由搪塞了過去,這段時間,她連他都不大理會了。

剛剛那股氣莫名變成了一團火,瞬間燒向了遊戲室。

“就只顧著自己玩,也不帶著妹妹,有點當哥哥的樣子沒?”沈文熙一把摘下趙文徵頭上的耳機。

趙文徵被這突如其來而且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懵了一下,吱唔著辯白,“叫她了,她要看書”。

其餘的人看情況不妙都摘下耳機看了過來。

沈文熙臉色陰沉的能刮下一層霜,身上還穿著挺括的西裝。

這是剛回到家就上來訓人了。

看似只訓了趙文徵一人,實則是每個人都刮蹭到了。

幾個人偷偷的面面相覷,不明白大哥這股子邪火從何而來。

明明在休息時間誰想做什麼是個人的自由,趙雪說要看書,他們做哥哥姐姐的也不能讓她放棄學習翫遊戲。

周澤鋮張了張口,想解釋,卻發現解釋不清。

他知道趙雪是因為他才說要回屋看書,便謊稱公司裡有份檔案還沒處理完,想躲開讓她去跟他們玩,但趙雪堅持要回去看書,他們不敢勉強她,但敢勉強他。

蘇鈺盯著他把假檔案處理完,就把他拉來開黑了。

沈文熙也覺得自己這番責難有些師出無名,扔下一句“都早點休息”便離開了。

沈華勳和趙芳兵退休後也在大院裡住,大院裡規矩森嚴,沈文熙和趙文徵自成年後就各自在外有另外的住所,自趙雪來了南城以後,就全都搬來了沈文熙的宅子住。

這處宅子跟茶舍一樣,是蘇式園林風的設計,主屋出來往左是小花園。

小花園裡大部分的花草已經被沈華勳搬到屋子裡了,沈文熙沿著連廊漫步前行。

今晚的夜沒有星月,滿塘的水芙蓉在暗香疏影中跟風呢喃私語。

周澤鋮跟了沈文熙一會兒,經過風鈴花架時,他開口說話,“妹妹她一定會平安的”。

其他人不知道沈文熙為何突然發脾氣,他知道。

黑暗裡,前面的人長身鶴立,微微揚起脖頸望著某個方向,沉默不語。

像是信徒的祈禱得到了回應,那個方向亮起了燈光。

信徒卻一個側身切進了暗處,並伸手把身後的人也一起拽了過去。

“別說話”,他低聲說。

周澤鋮正狐疑,光亮處傳來一陣笑聲。

是趙雪。

原來她的臥室陽臺是正對著小花園的。

“嗯……我想找個跟我大哥一樣好的男朋友,比他差點也行,畢竟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好過我大哥”。

小姑娘在跟朋友通電話。

要找男朋友了,怪不得把鐲子還回來了。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趙雪輕嘆一聲,“原來我是想找個北城的男朋友,然後一直生活在北城,可我大哥在南城,我捨不得離開他。”

“……”

“最近一兩年沒打算找。”

“……”

“六子哥人挺好,那時候我心裡有人,現在……好了,不說他了。他會遇到更好的,也更值得的”。

通話到這兒就戛然而止了,亮光也隨之消失。

小姑娘回臥室了。

“六子是誰?”周澤鋮問。

剛才聽到她提起“六子哥”和她心裡有人時,他心口處驀的像咬了一顆檸檬般,酸澀四溢。

“北城那邊的鄰居,比小雪大兩歲,因為生在六月六號,家裡給取了個小名叫六六,從小他就很護著小雪,讀大學那會兒追過小雪一陣兒,沒成功,現在人在國外。”

“因為她心裡那個人?”

沈文熙頓了一下,背過臉撥開垂落下來的風鈴花,“小孩子家心裡能裝什麼人,無非就是電影明星,歌手偶像的,流行哪個喜歡哪個”。

周澤鋮見他有點諱莫如深,笑著說,“她這個年齡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保不齊心裡就有人了,她要是真的談戀愛了,你肯定會給她把關吧?”

沈文熙停下腳步,等周澤鋮走過來,“那時候讓你跟小雪訂婚,我還想過小雪能真的嫁給你,除了你,她嫁給誰我都不放心……”

一陣電話鈴聲響起,在周澤鋮希冀狂跳的心上落下一串休止符。

沈文熙拿出手機,劃開接聽鍵,“小雪”。

“你還沒忙完嗎?”聽筒裡溢位了趙雪的聲音。

沈文熙:剛回來,我現在去你房間把門窗給你封好。

趙雪:嗯,好。

周澤鋮瞧著沈文熙掛了電話,在一旁說,“我跟阿徵,阿鈺一起封的門窗,也給小雪交代過了,她估計忘記了”。

不然她不會跑到陽臺打電話。

趙文徵已經捱了一次罵了,不能又被無條件護妹的大哥再責難了。

“嗯,她沒經歷過颱風天,等下讓她去我媽房間睡”,沈文熙說著,加快腳步往回走。

周澤鋮這次沒有跟過去。

晚飯後,他們幾個一起去封家裡所有的門窗,輪到趙雪房間時,趙雪遞給他一個眼神,不讓他進她的房間,他很平淡的接受了,去了棋室。

在棋室,他又看到了那條毯子。

只是他再也不能蓋了。

原來他們兩個之間相隔很遠,年齡也遠,身遠心也遠,但偶爾見面了,能近距離的跟她下棋,說話,坐在她旁邊靜靜的看書,現在身近了,心也近了,卻只能遠遠的瞧她。

心再近,如果中間隔著一些人,或者一些事,那便如你站在這裡雖然能把遠處旖旎的風光收入眼中,但若想採擷風景裡最豔的那朵花,還需要跨過無數個溝壑險灘。

她心裡的那個人,連她的青梅竹馬都是他的手下敗將,如果有一天換他來戰,他能像韓信一樣,衝開十面埋伏,擊敗楚霸王嗎?

凌晨三點三十五分,颱風在港城某灣登陸,十分鐘後,南城搖墜在狂風暴雨中。

周澤鋮被驚醒。

睡前他用手機播放的京劇名唱段唱到了《霸王別姬》:

虞姬,你可有悔?

妾隨大王,生死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