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回想起過去,我總會來到記憶中的那片鳶尾花田。
遠方的晚霞用夜色為太陽拉起幕布,點點星辰閃爍,如同永不熄滅的燈光。
藍紫色的花海盪漾開來,輕風吹過我的臉頰,就像母親溫柔的叮嚀。
花海中站著兩個男孩,我和克勞德。
我們曾在花田中自由自在地奔跑,也曾在小路上無憂無慮地聊天。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一切,都源於那場變故。
法國的第三等級對於一、二等級提出的增稅制度非常不滿,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再加上國王調集的軍隊試圖鎮壓議會,忍無可忍的民眾最終爆發了。
他們攻佔了巴士底獄,隨即各個城市紛紛響應,武裝奪取管理權。貴族們狼狽不堪,只能逃跑。
而我們德拉索恩斯家族,也只能倉皇離去。
我們都很喜歡冬天的壁爐,火焰明亮又溫暖。可當它在街道上肆虐時,我們才意識到,那些生活中常見的東西,能夠變成另一種面貌。
父親告訴我們說,要逃往英格蘭。
路途上不乏見到暴動的市民,以及和我們一樣逃亡的貴族。
市民們手拿火把,憤怒地投擲進那些還沒來得及逃走的貴族家中,那些莊園頓時被烈焰吞噬。
我至今還記得,兩個虎背熊腰,手拿木棍的男人,率領一群農民攻入貴族莊園。不久後莊園中就響起喊殺聲,那些莊園的守衛面對這些為了自身利益,為了自已的生命而戰的農民,根本毫無勝算。
被五花大綁的莊園主人和他的家屬都被扔了出來,他們拼命地向那些農民求饒,可惜並不管用。瘋狂的農民把火把投擲到他們身上,轉瞬之間,他們就被大火吞噬。
可惜一個月以前,跪在地上的還是那些農民,他們渴望稅收能夠少一點,更渴望這些貴族能夠網開一面。不過現在,站著的人和跪著的人,身份互換了。
階級矛盾,稅款壓迫,封建專制統治或許真的不適合法國。人們需要一個更加合理的制度,資產階級革命可以幫助他們。
父親覺得大路太危險,於是我們改走偏僻的小路。這裡更難走,但更安全。
路途中,我從行李中抽出了一張破損的肖像畫。那是我在即將離開時,從家中拿的。一對雙胞胎兄弟站在年輕夫妻中間,面帶微笑。
人們說,最令人惶恐的,是忘卻和損毀。
【一段回憶】
克勞德和我在花田中散步,忽的便聽見父親的叫喊聲:
“約瑟夫,克勞德,快過來!”
我們不明所以,跑了過去。
“爸爸,什麼事啊?”克勞德因為跑得太快,還在微微喘氣。
父親指了指一旁的男子說道:“這位是我請來的畫像師,等會兒他會給我們一家畫像。”
“畫像?聽起來很有意思。”我環顧四周,“媽媽什麼時候過來?”
父親咳嗽了一聲:“誰知道呢,不過我已經讓人去通知她了。”
過了不久,母親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那麼,四位,我要開始畫了。”畫像師朝著我們微微鞠躬。
“好的。”父親把我們拉在一起。
父親和母親站在兩邊,我和克勞德站在中間,面帶微笑地看著畫像師。
“我們需要站多久?”克勞德問道。
我低聲回答:“不清楚,不過應該不會太久。我們先別說話,免得打擾了畫像師。”
克勞德乖巧地點了點頭,隨即不再吭聲。
天氣有些悶熱,我昏昏欲睡,腦袋不停地想和大地接觸。不過克勞德及時發現,掐了我一把,這才使我清醒過來。
也不知知道過了多久,畫像師才伸了個懶腰:“畫好了,幾位請過目。”
他把畫像拿到我們一家人面前。父親接過了那張畫,嘴裡嘖嘖稱奇:“真是了不得的畫技啊。”
畫像中,我們四個人的神態被刻畫得惟妙惟肖,如同活過來了一樣。
這張畫就被裱在客廳的牆壁上,後來革命爆發,我拿下這幅畫,把它帶走。
可如今,這幅畫已經殘破不堪,畫像中的人也模糊起來。如果有一臺機器,能夠永久保留下人的樣貌就好了。不知道世界中有沒有這樣的機器?如果有,我一定要把這機器找過來。
我的心中不禁又湧起一股悲涼,現在我已經不是貴族,而是逃亡的難民。即使有這麼一臺機器,也不一定能到我的手中。
但是還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因為克勞德在路途中生病了。他的咳嗽越來越厲害,而我們又對路途中的醫院位置不熟悉,再加上大革命,街道上一片混亂,估計醫生也自顧不暇。我們只希望能快點到達目的地。
克勞德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他幾乎睡不著覺。父親說,再等一個月,只要一個月,我們就到了。
可是……造化弄人,克勞德最終還是因為醫治不及時而離去了。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屍體,一隻蒼蠅落在他的鼻尖,摩挲了一會兒它的腳掌,又嗡嗡飛走了。
我無暇顧及那些該死的蒼蠅與臭蟲,我只想好好地再認識他一遍。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不放,試圖將那冰涼的手暖熱,雖然這一切都是徒勞罷了。蒼白的臉頰與嘴唇,不再起伏的胸脯,停止跳動的脈搏……好吧,時間不等人,或許你我該分別了。
他的身軀逐漸被泥土掩埋,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臨走時,我最後一次望了一眼他的墳墓。
克勞德,我的弟弟,再見。
克勞德永遠離開了我們,但是剩下的人還必須活下去。
到達那個陌生的國家後,我不得不承認,這要比在法國待著好的多。這個時代的流民太多了,好在他們能接受我們。
安定下來後,我們一家再次畫了一張像。只不過,這次只有三個人了。
我承認,我希望克勞德回來。
一次偶然,我發現了一種新奇的機器——暗箱,它能將箱外的景色投射到箱內,形成顛倒且兩邊相反的奇妙影像。
真是令人稱奇,我敢打包票,世界上沒有一個畫師能完美再現暗箱中的景象。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意識到,作為活物,我們生長,衰老,患病,最後腐朽。我的弟弟,想必你我的末路相差無幾。
可是,這暗箱中的景象,也有消散的時候。當我捧著那些鏽蝕的相片時,我的心情如同五雷轟頂一般。
看來,這種神奇的道具,也不能將相片一直儲存下去。
該如何讓相片中的人永不改變呢?我日夜研究。
我大抵是老了,竟然能想出如此瘋狂的想法——把人的靈魂儲存在相片裡。不過,不試一試又怎麼知道能不能行呢?
千百次的實驗……真是難以置信,我居然成功了!
那些人,都消失了——在別人眼中,他們消失了,可事實是,那些人都進入了映象之中。
在那裡,他們永遠不會衰老。
克勞德,我遺憾的是,不能為你拍攝一張照片。否則,你的靈魂也將獲得永生。
映象破碎,你消失不見……
終不似,少年遊。
終不是,少年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