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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日炎 一

天快黑的時候,一直在樹下酣睡的胡嘉平終於醒了,這不負責的先生居然睡了一整天,動都沒動一下,起來的時候還掛了滿頭的草根葉子,孩子們紛紛用嫌棄的眼神看他,心裡尊敬的感覺蕩然無存。

“你們練得怎麼樣了?”他慢吞吞站起來,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懶腰,像沒睡醒似的,沒精打采地走過來,“能飛的都飛給我看看。”

霎時間,十幾柄長劍刷刷飛舞起來,除了少數幾個天縱奇才能飛遍整個書院所有島嶼,剩下大部分的孩子都能慢慢從這個島嶼安然飛向北面島嶼了,站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只有黎非一個人。

胡嘉平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問:“你是不認字?還是不想飛?”

黎非默然無語,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胡嘉平彎腰看她腰上的名牌,一個字一個字念著她的名字:“姜——黎——非,這名字不錯啊,你有個文縐縐的名字,難道卻不認字?”

黎非低聲道:“我認得字……”

“那你是學不會?”

她又不說話了。

胡嘉平望著她嘆了口氣,淡道:“一頓飯二十兩,你們聽好,誰也不許給她帶吃的,否則把你們全丟下去。明天你要是還不會,一頓飯四十兩;後天再不會,我只能帶你去找左丘先生了。今年的二選是不是太簡單,選出來這樣的弟子。”

說完,他打著呵欠走向島嶼邊緣,忽地縱身跳起,化作一團狂風落葉,呼啦啦一下散開,再也看不見。

黎非的腳像是被釘在地上了,她低頭死死盯著鞋子前的一點,一言不發。

紀桐周刻意從她旁邊走過,哈哈大笑,走了老遠還能聽見他在大聲說:“沒見過這麼差勁的蠢貨,御劍飛行都學不會!哈哈哈哈!這種蠢材很快就會被書院趕走了吧!”

“黎非……”百里歌林靠過去想安慰她,葉燁將她拽住,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讓她一個人吧。”

空地上的人漸漸散去,慘淡夕陽開始褪色,夜幕降臨,黎非還是沒有動。

難堪、被屈辱、被同情,這些她都不怕,她可以接受任何訓斥,可是胡嘉平的話剛剛好戳到了她的痛處。

她不是靠自己的本事進書院的。

九尾狐幫她過了二選,就此銷聲匿跡,他這樣到底是幫她,還是害她,也已經不重要了,殘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她找不到任何辦法學習御劍。

鼻子裡有點酸酸的,黎非使勁吸了吸,茫然四顧,四周黑漆漆的,風聲泠泠,空地上只剩自己一個人站著。

她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無助的情緒,這種無法排解的情緒,讓她盼望可以找個人訴說,可是找誰呢?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找歌林嗎?唱月和葉燁一定也在她那邊,她不想讓太多人安慰自己。

拖著痠軟的雙腿慢慢走回弟子房,院子裡門都緊閉著,隱約的燈光從窗戶上透出來,雷修遠的房門也關著,這個愛哭鬼在幹什麼呢?他成天大姐頭大姐頭地叫著,現在有沒有在想她?

黎非怔怔望著他屋裡那搖搖晃晃的一點燈光,她心裡有種期盼,盼著有人能在乎自己一些?盼著有人可以理解此刻她的無助,鼓勵她幾句?再或者,發現她,溫柔地安慰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期盼什麼,只是她難過的時候,還是希望有朋友可以站在自己身邊。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靜玄之間的房門突然就開了,雷修遠一眼望見站在院中發呆的黎非,頓時露出意外的表情。

“大姐頭。”他輕輕喚了一聲,“你、你回來了……”

黎非勉強笑笑:“這麼晚你還出來?”

他走到她身邊,在袖子裡摸了一會兒,摸出一把糖果放她手裡,低聲道:“雖然先生說不能給你帶吃食,不過吃點糖果應當沒事,大姐頭你一定餓了吧。”

黎非又笑了笑,有些意外,還有些感動:“……你是出來找我的嗎?”

他點頭:“你快吃吧,太晚了我回去了,大姐頭也早些睡。”

靜玄之間的屋門很快又合上,院中一片寂靜,黎非低頭看著手裡那些糖果,圓滾滾的,用白紙包得整整齊齊——她無助的情緒因為這幾粒糖,稍稍得到了寬慰。

有朋友的感覺真好。

黎非慢慢推開門進屋,屋子裡空蕩蕩的,她的心好像也空蕩蕩的,無所適從,一切動作都像在夢裡,有些不真實。

把銅鏡擺正,她對著鏡子拆辮子,銅鏡裡映出一張沮喪的臉,眉毛又濃又密,像是墨水畫出來的,下面是兩隻雖然大卻一點也不美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嘴巴不大不小,臉也不大不小,這是一張再平凡不過的臉,長得跟師父還有六七分相似。

師父……黎非長長嘆了一口氣。

為了不讓無能的眼淚掉下來,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剝開雷修遠送她的糖果,丟了一粒進嘴裡——酸!糖果酸得她牙差點掉了,雷修遠拿的是什麼糖?她急忙吐出來。

“哎喲,幾天不見,怎麼在哭鼻子了?”毫無徵兆地,那個久違的沙啞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黎非一個猛子跳起來,把銅鏡都碰倒了。

“老先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動還是興奮了,他還在?!他說話了!

“叫什麼。”他不耐煩,“大驚小怪。”

黎非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又驚又喜來形容了,簡直就是溺水的時候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她顧不得擦眼淚,急道:“這幾個月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叫你都沒人答應!我以為你走了!”

他哼哼笑了一聲:“這些天我終於把那麼點妖氣消化了,剛醒來就見到你這蠢樣,果然沒人指導你這蠢貨就什麼都幹不好。”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其實說的沒錯,要不是有他的存在,只怕她連雛鳳書院初選都過不了,現在哪裡還能做書院弟子。

“你已經進這書院了?這房間倒很寬敞,不錯。”燭火輕輕一晃,一陣微風盤旋在房內,半掩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沙啞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只有你一人住?好極好極。”

黎非奇道:“你在哪兒?我怎麼看不到你?”

“這裡。”

聲音徘徊在她身前,黎非四處打量,屋子裡依舊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沒有,她愕然:“哪裡?”

“這裡啊蠢貨!”

聲音似乎從油燈後傳來,黎非不可思議地挪開油燈,只見桌上蹲著一隻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小狐狸,兩隻綠豆似的眼睛慘綠慘綠的,卻充滿了靈性。狐狸雖然一點小,卻昂首挺胸,腦袋仰得高高的,姿態十分高傲。

黎非驚呆了,這、這小小的狐狸是怎麼回事?

“……你果然是那隻狐妖!”她叫起來。

先前她只是懷疑,現如今見到他的模樣,她才徹底認定他就是那隻狐妖,為什麼?他附身於她,卻沒一個仙人發覺?不不,現在問題更復雜了,他的聲音那麼沙啞,她以為會是個面容冷峻的嚴厲老者,可……這玲瓏嬌小憨態可掬的模樣是搞什麼!

白色小狐狸鄙夷又傲然地看著她:“無知蠢貨!我乃傳說中的九尾狐!可不是普通的狐妖!”

黎非眼怔怔看著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身體,恐怖又美麗的九尾狐變得跟拇指一樣大,反而無端端生出一股可愛勁,連那九條尾巴都像九坨小棉球似的,他還偏偏把腦袋仰那麼高,擺出渺視眾生的模樣來。

“噗——”她實在忍不住,一下輕笑出聲,笑完又趕緊捂住嘴。

“無禮的東西!”他火了,眼睛瞪得溜圓。

“抱、抱歉……”黎非竭力忍住笑意,“你……這麼小。”

她記得那天在青丘,他可是十分巨大的。

他靈性的雙眼微微眯起,聲音裡有一絲懊喪惱怒:“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妖氣,能讓你這寄宿體看見都不錯了!其他人是見不到的!”

“寄宿體?”這三個字聽起來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他淡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化作你的一根頭髮。”

頭髮?!黎非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一想到自己的頭髮裡有一根是狐妖變的,她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奇怪。

“不用這麼驚訝吧。”他又開始不耐煩,“要救我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不然我無法附身。”

“我什麼時候同意了?”她當時明明只是嚇傻了吧!

“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我可以附身了,你心裡是想救我的。”

黎非不由默然,或許他說得對,在他對自己露出哀求眼神時,她就已經想要救他了。她所見過的妖物,眼裡全是渾濁一片,既無靈性也無神智,他是她遇見的第一隻會說話,眼裡充滿靈性的妖物,而且,當時他受了極重的傷。

“為什麼那些仙人要追殺你?你做了許多壞事吧?”她下意識就把妖當做壞的一方。

狐狸傲然眯眼,冷道:“人有人之道,仙有仙之道,妖亦有妖之道,天下事豈能僅僅用好與壞區分?芸芸眾生,不過都為慾望與利益奔波罷了!我乃千年九尾狐,小到一根毛髮,大到千年妖力,都是仙人所需至寶,利之所趨,人之常情!我若不是遭遇禍祟之年,又怎會妖力被盡數封存,就憑那幾個蠢貨,平日根本休想動我分毫!我須得找個安全所在恢復被封存在體內的妖力,僥倖竟然在青丘遇到你……海隕降臨,想必這也是天意。”

黎非只覺他的話很是深奧,一時不太能理解,不由發起愣來。

狐狸在桌上安安靜靜地蹲著,忽然它尖尖的鼻子一動一動不知在嗅什麼,問道:“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黎非攤開手掌:“哦,是我朋友給我的糖果,我沒法御劍,先生罰我不許吃飯,他怕我餓著,給我拿了些糖。”

狐狸鄙夷地哼了一聲:“這些糖你吃了只會越來越餓,什麼朋友這麼壞心!你怎麼又沒法御劍了?對了,方才見你在哭,可是遇到什麼為難事?速速說來!”

妖就是妖,說話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乾脆利落的很。

黎非長長吸一口氣,她的運氣實在不賴,正是絕望的時候,便來個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將自己不會引靈氣入體和運轉內息,導致無法學會御劍的事說了一遍,一面說,狐狸一面哈哈大笑,最後他狂笑起來:“那幫蠢貨!他們那些低等的修行方法,怎麼可能給你用!你跟他們不同,你本來就不需要這麼麻煩!”

黎非心中一動,低聲問道:“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上次左丘先生的問題讓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以前她從沒注意過這些細節,但如今仔細想想,她自己都能發覺異常:不能吃肉,不會被蚊蟲叮咬、不懼怕瘴氣妖氣、修習截然相反的吐息法……她和其他人差別太大了。

她到底……是什麼?

他高傲地冷哼一聲:“這你不需要管!殼還沒脫的奶娃娃,你只需要知道那些修行方法你根本用不上就行了!好了,我的時間不多,每十日能清醒不過一二刻,廢話少說,我要傳授修行之法了,你聽好——”

黎非原本還有一肚子問題想問,但他完全不想談的樣子,她不得不收斂心神,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