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外國人吃什麼!”秋雀首先說道。
“諾里爾坦人主要吃麵包……”林德述說道。
他儘量把諾里爾坦的事講述得通俗有趣,也會問對方問題,形成談話而不是單方面說明。
隨著交談增多,氣氛漸漸好了起來,每個人都有說話。
看起來這就是性情各異,但相處和睦的一家人,基本上自給自足地生活在這裡。
有人知道真相,有人不知道,似乎這裡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很久,並且還會一直持續下去。
天色漸暗,到了吃晚餐的時間。
林德婉拒了一起用餐的邀請,離開宅子後,試著向白巖城的方向行進。
以較快的速度走了沒多久,就見到了一片幽暗。
他觀察了一會就轉身返回,走到了距離白水宅最近的河邊位置。
這麼做是因為在離開宅子前,秀美低聲讓他在河邊等待。
過了一陣子,有人走了過來,是水石。
“不好意思,來的是我,失望了嗎?”碧眼青年微笑道。
“只要是知道真相的人,誰都可以。”林德道。
“秀美說你想徹底殺死大蛇,我好奇你一個外國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水石道。
“殺死怪物這種事不必講究國籍。”林德道。
“那你可真是個大英雄,大老遠跑來幫東雲解決大怪物。”水石似笑非笑地道。
“你也可以認為我有陰謀。”林德平靜道。
”無論你真正目的為何,在殺大蛇這件事上我們幫不了你。”水石道,“不過你在這裡呆得夠久的話,就會見到大蛇。”
“這是什麼意思?”林德道。
“字面意思,你看到就知道了。”水石微笑道,笑容裡有著深沉的意味。
林德凝視了他一會:“好,我會等。”
“沿著河走上去會見到一間小屋,你可以住在那裡。”水石道。
“謝謝。”林德道。
“不用客氣,異國的大英雄。”水石帶著笑意道,然後轉身離開。
林德目送他走後,沿著河找到了小屋,就在裡面休息。
第二天,他見到來釣魚的佐良,問了一下需不需要幫忙。
佐良搖頭表示不用。林德在旁邊站了一會,嘗試跟佐良談話,但後者不怎麼想談的樣子。
林德走去其他地方,詢問其他人需不需要幫忙,都被婉拒了。
最後是秋雀讓異國貴客跟自己一起玩,於是林德一直陪她玩各種遊戲,直至天色又一次暗下來。
這裡的白天和黑夜轉換得比較快。
林德告別秋雀回到小屋,休息過後到了第三天。
秋雀和秀美去了白巖城。
從佐良口中得知這事後,林德詢問她們為何要去城裡,什麼時候去的,都沒有得到回答。
他去找水石詢問,後者沉默了一下道:“等秀美回來,問她吧。”
林德去西邊路上等待,等到了從幽暗中走回來的秀美。
“秋雀被大蛇帶走了。”面對林德的問題,秀美答道。
然後她就什麼也不說了,眼神有些麻木。
林德回到河邊的時候,佐良默默地遞過來一根釣竿。
他和佐良一起釣魚。在沉默許久後,佐良開口,以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一個小女孩遇到了一條蛇。”
“一開始女孩害怕,但蛇開口跟她說話,說自己不咬人,還給女孩找來果子。”
“女孩肚子很餓,吃了果子就不餓了,很高興,於是跟蛇交了朋友。”
“蛇給了女孩很多果子,女孩也幫了蛇很多忙,互相成為最好的朋友。”
“然而大人們發現女孩跟蛇玩在一起,忿怒地打死了女孩。”
“蛇吞下女孩的屍體,長出了第二個頭。”
說完後,佐良就不再說話了。
白水鄉第三天夜晚,林德沒有休息,站在大宅外守望。
天亮後,佐良沒有出現。
林德找水石詢問,水石讓他去找犁立。
林德在森林邊緣找到沉默坐著的犁立,問佐良的事情。
“佐良去了城裡。”犁立回答道。
“他跟我說了小女孩與蛇的故事。”林德提起道。
犁立目光閃動,過了一會道:”那樣的故事有很多,你聽不完的。”
“我知道,但聽得多了,也許就能改寫故事。”林德道。
“你想改寫哪個呢?”犁立問道。
“全部。”林德道。
犁立扭頭看向他,如岩石般的臉龐裂開些微的笑意,透出彷彿嘲弄,又像是感嘆的意味。
他向林德講述了兩個故事。
一個是從戰場上逃跑,躲到森林裡的武士遇到了蛇,向蛇祈求庇護,得到了安寧。
安寧的最後是歸於蛇腹,蛇長出了第三個頭。
一個是勇猛無畏的巨人,被敵人用計謀重創,瀕死之際見到了蛇,向它祈求復仇。
復仇的代價是自身一切,蛇長出了第四個頭。
林德回去找到水石,問能不能進大宅住,水石搖了搖頭。
“無論你想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他淡然道,“這裡的一切都是註定的,正如人出生就註定了死亡。”
“即使結局是註定的,過程與落幕也有意義。”林德道,“不然你為何要演出這一場戲劇?”
“我只是受到了邀請罷了。”水石道。
“但你沒有拒絕。”林德道。
水石露出了無奈的神色。
“謝謝你的心意,但請你不要堅持進宅。”他嘆道,“我其實無所謂,但有人需要體面。”
林德沉默。
第四天夜晚,他仍然是守望大宅。
第五天,犁立去了城裡,是淳生說的。
淳生在原本佐良的位置釣魚,跟林德聊天,表現出些許對旅行的嚮往。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去其他地方看一看。”林德道。
“不了,我太笨,會給你添麻煩的。”淳生笑道。
“只要你聽我的話,就不會有麻煩。”林德道。
“即使你教我做事,我也未必能做好。”淳生道,“而且我不太想離開家。”
“為什麼?”林德道。
“當然是因為想跟家人在一起啊。”淳生道。
“家人們在你看來,都是怎樣的人呢?”林德問道。
淳生想了一下,開始述說。
“秀美姐漂亮溫柔,但生氣的時候很可怕,有時候會傻傻地發呆……”
“悠子太懶了,總是不幹活在睡覺,但能從城裡買來各種東西……”
“鐵三哥不怎麼說話,但會做很多東西,沉穩可靠……”
他說著說著,卻流下了淚水,而且毫無自覺的樣子。
林德沒有提醒他,就靜靜地聽到最後。
第六天,淳生去了城裡。
接替他位置的是鐵三,這位沉穩老成的少年一邊釣魚,一邊做木雕,雕的是穿著裝甲的林德。
當木雕雕好,他送給林德的時候,林德給出回禮,但他微笑著擺擺手,婉拒了。
“只要您記得我們就好。”鐵三說道。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我能做的嗎?”林德道。
鐵三看著他,眼神清澈豁達:“我們都是已死之人,是夢裡的影子。”
“您認真看待我們,想要幫助我們,這份心意已經足夠珍貴。”
“感謝您來到這裡,以及您所做的一切。”
他深深地向林德行了一禮,最後笑了笑,離開了。
第七天,鐵三去了城裡。
水石接替他的位置,不釣魚而是拿出了棋盤,跟林德下棋。
他邊下棋邊喝酒,講完了白水家人的故事。
誤入歧途的少年,遭遇災難的矮人,被邪教獻祭的少女,被未婚夫拋棄的女子,妄圖揚名天下的陰陽師……
蛇吃掉他們,長出了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個頭。
八個頭在凡間,一個頭登上神界,人們只能看到八個頭,稱其為八岐大蛇。
類似白水家人的故事有無數個,只是大蛇長出腦袋的時候剛好輪到他們而已,其他無數故事或許還有人知道,或許已經不為人知。
“你知道,大蛇究竟是什麼了嗎?”水石移動棋子向前,向林德問道。
林德沉默,移動棋子抵擋攻勢。
“這樣的怪物,到底要怎麼殺掉呢?”水石再上一子。
林德仍然沉默,再次移子阻擋。
“殺掉了之後,就不會再有新的大蛇了嗎?”水石猛烈進擊。
林德沒有再防禦,以一子進擊,一劍封喉,將死。
水石面對棋盤陷入沉默。
“對於你的問題,我不能告訴你確定的答案。”林德道。
“旅行的終點是很重要,但踏上道路,往前邁進,更加重要。”
“我有很多同行者,並且世間還有更多。”
”你就是其中之一。”
水石笑了出來:“你居然把一個悽慘敗亡的丑角的鬼影子視為同伴?”
“不是丑角,是英雄。”林德嚴肅道。
“無論動機與心境為何,你都是為對抗怪物付出了生命。”
“即使身為亡者的現在,你也還在對抗著它。”
“不然,根本就不會有白水鄉吧。”
水石的笑意緩緩收斂。
“我只是做了一點點事情,讓白水鄉得以出現和存在的是她們。”他低聲道。
“我不知道她們怎麼做到的,甚至無法想象……但這又怎麼樣呢。”
“真正的我們都早已逝去,存留在此的只是夢中之影,在虛假的鄉里,作為虛偽的家族,過著虛幻的生活。”
“確實,這一切都是虛幻。”林德沉聲道。
“但你們的心意無比真實。”
“我來了,我見證,我認可。”
水石再一次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面。
第八天,水石的棋盤沉在了河裡。
秀美撿來很多石子,一顆一顆向河裡扔。
林德在旁邊默默看著。
“騎士先生,在你要死的時候,會想做什麼呢?”她問道。
“大概是再喝一口可樂吧。”林德道。
“可樂?是什麼?”秀美微微歪頭。
“一種挺好喝的飲料,以前能隨便喝到,但現在喝不到了,也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再喝到。”林德道。
“為什麼喝不到了?”秀美道。
“不知道,我也想知道答案。”林德道。
“您是想找到它,才開始旅行的嗎?”秀美道。
“有一部分是這個原因。”林德道。
“真好啊,想做什麼就能做,不像我,只能在這裡扔石子。”秀美嘆道。
“你辛苦了。”林德道。
秀美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再辛苦,也是自找的。”她苦笑道。
“勉強大家陪我,這很過分,但我……就是不想放棄。”
“一開始只是不甘心,憑什麼我就得這麼死了。”
“我想要活下去,想要過上好生活。”
“雖然很難很難,但我拼命努力了,好不容易做起了夢。”
“但也只能做到這樣,實在麻煩了大家。”
“大家其實都怨恨著我吧,恨我這麼折騰他們……”
“他們沒有。”林德道,“相反,他們是感謝你的。”
“真的嗎?他們跟你這麼說?”秀美張大眼睛。
“沒有,但我是這麼覺得的。”林德真誠道。
“你做到了很了不起的事情,就算不為此自豪,也不要擅自貶低自己。”
“無論其他人到底怎麼想,他們願意成為你的家人,這就是他們認同乃至尊敬你的證明。”
秀美眼睛朦朧,流下了大顆淚珠。
“我真的不想死……想活下去……想跟大家一起活下去啊……”
她掩面哭泣,撕心裂肺。
第九天,秀美的髮箍沉在水石的棋盤旁邊。
林德進入宅子,見到悠子躺在廳堂,靜靜地睡著。
林德坐在旁邊,等到她睜開眼睛。
“還有什麼事?”悠子有氣無力地道。
“要如何儲存這個夢境。”林德問道。
“我不知道……我是被秀美強行拉起來的,然後水石說我適合作為中心。”悠子道。
“大概因為我是被獻祭的,所以相對於其他人有更強的一點力量。”
“但也就是這樣,只能維持這麼大的一個夢境,還很吃力。”
“為什麼不把夢再做小一點?”林德道。
“再做小了,怎麼過活啊。”悠子道,“我們想要生活,而不是僅僅活著……光是活著的話,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辛苦你了。”林德道。
“還好吧,雖然是很辛苦。”悠子笑了笑。
“我生前活得挺輕鬆的,就是死的時候很害怕很痛。”
“在這裡和大家在一起,比我生前更像是真正地生活。”
“可惜每一次都會被大蛇察覺……好糟啊。”
“我會想辦法幫你們。”林德道。
“能怎麼幫?我們是大蛇的一部分,你不是要殺死大蛇嗎?”悠子反問道。
“把你們從大蛇身上切下來,能行嗎?”林德道。
悠子笑了出來。
“這怎麼可能做得到……得要大神才能辦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