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終究是有極限的,達蒙爵士無比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次又一次地超越了自己的極限,在每一次以為自己無法繼續逃亡的時候,還是能夠壓榨出力氣,邁動起沉重的雙腿向遠離怪物的方向奔逃。
家傳的鎧甲已經丟棄了,即使身上穿著那稟承著家族榮光的裝備也抵擋不了一次流星墜落,只會徒增逃跑的消耗而已。
飢腸轆轆,渾身骯髒,狼狽不堪,不用照鏡子就可以知道,往日裡精心打理的容貌如今必定是難看不已,引以為傲的英俊臉龐在怪物追殺下一文不值。
不僅是臉,優雅禮儀,幽默談吐,舞蹈技藝……他過往擅長和驕傲的一切,在生存與死亡的面前沒有一點意義。
可笑的是,榮耀正義,勇猛無畏,強壯威武,這些在後面的怪物軍隊面前同樣沒有意義,甚至死得更快了一些。
一切都沒了意義,除了能奔跑的雙腿。
但實在實在實在跑不動了,連走也走不動了。
達蒙爵士癱坐在一塊岩石旁,附近是僅存的騎士和幾個侍從,以及稀稀落落計程車兵。
他隊伍的人或散或死,只剩下了這麼一點。
大部隊看不見了,亮起燈火或呼喊尋找其他隊伍都是愚蠢的事情,很可能會招來致命的流星。
夜風吹過大地,風中沒有太多的冷意,而是帶著逐漸回暖的氣息。
達蒙爵士懷念自己溫暖的臥室,充盈的糧倉和酒窖,想要好好吃上一頓美餐,喝上一杯美酒,然後好好地睡上一大覺。
他以前從未感到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居然是如此寶貴的東西,並不是理所當然地能夠享受到的。
如果達蒙爵士還有力氣,也許會進行一些複雜深邃的思考,寫下一些含意深沉的詩文,朗誦一些智慧深遠的名人語句,但他沒有,所以只是在懷念,或者說渴望。
現在只要能讓他吃飽喝足睡下,命令他幹什麼都行。
不僅是達蒙爵士,整個隊伍的人,其他隊伍的人們,可能都是這麼想的。
怪物又發出了號叫:尖銳的呼嘯聲!
這聲音意味著如同驚雷和咆哮的巨大爆炸,是破壞與死亡的呼號,比任何噩夢裡的怪物叫聲都更可怕。
人體飛天裂解,破碎血肉淋漓的畫面呈現在達蒙爵士的腦海裡,讓他感覺渾身顫抖緊繃,下意識要從地上站起,拔腿而逃。
但這一次他沒能站起來。
究竟是不能站起來,還是不想站起來,達蒙爵士分辨不清。
他的意識還在,理論上說還有力氣,但即使肉體還沒完全達到極限,他的意志也再維持不下去了。
“這就是真正的極限了,到此為止。”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
達蒙爵士靜靜地坐著,看著地面。
其他人也許是看到他沒動,也許是跟他一樣到了極限,所以全都沒有動彈。
他們因為恐懼而緊張顫抖,但沒有一個人站起來逃跑。
怪物的號叫變成了咆哮,連大地都在咆哮中顫抖,也許又有某位或者某些高貴人物被吞噬了,但……管他呢。
達蒙爵士彷彿領悟了超越死亡的東西,克服了對於【冥海】的恐懼,獲得了難以言喻的寧靜。
他沉浸在這終極的寧靜當中,隊伍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其中,無視了怪物的肆虐。
即使怪物的咆哮聲越來越近,爆炸的氣息飄揚而來,這一份寧靜也沒有打破。
他們就像是活著死去了,沒有了動作,沒有了思想。
直至護光衛隊發現了他們,對於他們的狀態感到驚訝。
黛莉因此開了眼界,在之後的報告中寫道:“這些疲憊至極的潰軍人員呈現一種活死人般的狀態,似乎沒有了思維,但又維持著基本的意識和理智。”
“見到我軍人員的時候,他們不戰鬥,不逃走,不說話,什麼都不做地呆在地上,眼神像是死了一樣呆滯麻木。”
“但在聽到我軍人員的話語後,他們會有反應以及做出配合——如果還有力氣配合的話。”
”嚴格地說,他們沒有投降,只是服從而已,我們叫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哪怕是用繩子把自己綁起來。”
“這不能說是抓捕俘虜,更應該說是把這些人撿起來,甚至比撿起石頭還要簡單。”
“所以我判斷,沒必要跟這種潰軍人員保持距離進行遠端攻擊,應該保持警惕靠近他們,然後撿起他們。”
事實證明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在持續的追擊高壓下,貴族殘軍徹底崩潰了,以一種沒有人見識過的形式。
一支支疲憊不堪的貴族隊伍停止逃亡,變成彷彿活死人的狀態,護光衛隊只要派出一支小隊就能撿起他們。
過程順利到讓黛莉懷疑甚至不需要一支小隊,只要一兩個隊員就可以,但這樣畢竟太冒險了。
撿來的俘虜按照預定押送至後方,然而隨著俘虜人數迅速增多,護光衛隊開始人手不足。
沒有人在事前想到能俘虜這麼多人,實際的俘虜數量遠遠超過了戰前最樂觀的估計,以至於第四大隊乃至於整個護光衛隊措手不及。
博約身邊必須留下一個大隊,第三大隊留下,第二大隊趕去幫忙,但不夠。
第一大隊守護懷光領,是絕對不能動的。
影光……也不能動。
只能把在還在訓練中的第五大隊拉來,可即使這樣也還是不夠。
懷光執政府為此召開緊急會議。
所有幹部都感覺離譜,戰爭本身不需要召開緊急會議,反倒是被處理俘虜的問題逼得開會,開什麼玩笑啊!?
“不好意思,這不是玩笑。”芙蕾雅嚴肅道,但即使是她,嘴角也有點繃不住。
“我們沒有足夠的護光隊員應對數量過於龐大的俘虜,這是一個十分緊急的問題,必須在這次會議上想出辦法。”
“在座哪位有主意,請發言。”
幹部們面面相覷。
其實真要處理的話很容易,殺就行了,但這與【遙光】理念相悖。
放了也不行,先不說可惜不可惜,這是增加之後的麻煩。
緊急徵兵……未經訓練的人可稱不上是士兵,沒有足夠紀律性的人員去應對俘虜,絕對會出問題。
還沒訓練完的第五大隊都不該拉去幫忙的,但實在急著要人,勉勉強強可以吧。
仔細一想,這真不是容易解決的問題。
現在正是需要指引的時候,召喚林德……才怪,不要拿這種事情麻煩首領啊!
在一陣沉默後,地光工隊長蘭斯舉了手。
“調派一批工人過去,最快速度就地建起監獄,把俘虜關起來,可以嗎?”他說道。
幹部們的眼睛都亮了。
對啊,不是非要一下子把俘虜押送到這邊,就地關起來就可以了嘛!
思路開啟,具體方案就很容易出來了。
接下來就是商量暫時停止哪個工程,調派哪一批工人過去施工,以及材料運輸或就地取材……
然而零光工坊主塔夏有點緊張地舉手發言:“讓那些俘虜自己建起監獄……不行嗎?”
幹部們:???
好傢伙,這是不把俘虜當俘虜啊!
幹部們的驚奇目光讓塔夏的身體都似乎縮小了一圈:“對……對不起!果然是不行的吧!很抱歉請當我沒有說過……”
她低著頭縮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長長的劉海蓋在手上,不敢面對眾人的視線。
“不,塔夏,你這個主意或許可行。”芙蕾雅道。
“根據黛莉的報告,那些俘虜的服從性非常高,也正因為這樣才會俘虜到那麼多人。”
“給他們繩子讓他們把自己綁起來都行,那讓他們建起監獄把自己關起來,也應該是可以的!”
幹部們:……
“啊?可以的嗎?”塔夏微微張開手指,鮮紅色的眼睛在手指縫裡閃爍。
“雖然不知道俘虜的高服從性狀態能持續多久,但這個方法值得一試。”芙蕾雅微笑道,“你出了個很好的主意。”
“嘿嘿……也不是很好啦,只是突然想到,那麼多人不讓他們工作,太浪費了。”塔夏說道。
“沒錯,那些都是勞動力,要好好利用起來。”煉光工坊主羅洛點頭贊同。
會議結束後,執政府透過遠距離通訊將處理方案傳給黛莉。
鋒光研究所在戰前就研究出了基於傳統通訊法術和夢境賦法相結合的新式通訊法術。
只要通訊節點建設部署到位,新式通訊術的長距離通訊成本就比傳統通訊術低非常多,使用上也方便得多,缺點是通訊範圍只限於遙光勢力內部,通訊節點需要建設成本以及定期維護。
黛莉收到方案後,驚訝歎服,當即反省自己思維死板,沒能想到這個好主意,以至於要麻煩執政府。
俘虜的活死人狀態在她看來應該能持續一段時間,至少建起一座簡單的監獄沒有問題,讓他們把自己關起來後,再一批一批把他們押送到懷光領!
護光衛隊火速籌集了所需的工具交給俘虜。
在護光隊員們的監督下,貴族軍俘虜們輪班工作,在附近的森林晝夜不停地砍伐樹木。
然後他們按照趕到現場的蘭斯的指示,用樹木加上蘭斯帶來的建築材料,建起了一座堅固的監獄,全體住了進去!
這真是讓所有人開了眼界,即使遙光勢力的人們已經見多了前所未有的事情,也得對此感到驚歎。
達貢男爵軍完了,但只是主體部分。
潰軍在逃亡時候是越來越分散的,第四大隊不可能把人全部幹掉或者攔住,只能咬住規模最大的部分。
其餘部分逃脫了追擊,但只是暫時的。
護光衛隊騰出手來後,會繼續對付那一部分貴族,不管到時候他們藏到了哪裡。
在達貢男爵軍遭受漫長痛苦的噩夢的時候,子爵軍隊的貴族也在遭受另一種噩夢。
博約的傷勢並不嚴重,醒來後確認了狀況,就去看望父親。
丹特還沒清醒過來,其傷勢十分嚴重,而且因為他用了秘法的原因,溫蒂等治療人員不知道該怎麼治癒他的傷勢,只能謹慎地摸索研究。
“我們會盡力治療,但無法保證他一定能醒過來。”溫蒂對博約道。
“謝謝,麻煩你們了。”博約看著床上的父親,低沉道。
“份內之事。”溫蒂道,然後離開了病房。
窗外有陽光照進來,帶著和煦的暖意,渺小的塵埃在光輝中游動,有些變幻不定。
博約凝視丹特的臉龐良久,最後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在書房裡,他用長距離通訊器跟瑟琳與麗絲聯絡。
瑟琳和麗絲都想要去到博約身邊,但目前局勢尚不穩定,而且離開懷光領對瑟琳的身體不好,博約不想她們這麼做。
光是能聽到妻子和女兒的聲音,他就得到了很大的慰藉。
鋒光研究所正在進一步研究新式通訊術,爭取讓新式通訊術能低成本高效率地傳遞即時畫面,到時候在芬列裡城也能隨時見到在懷光領的妻女,博約對此十分期待。
博約跟妻女聊了許久才結束通訊,然後作為新任領主開始處理事務。
“你不舉行就任儀式嗎?”查法來到書房問道,“很多人在等著這一次宴會呢。”
“不需要,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些傢伙會表現出來的嘴臉,很煩。”博約道。
“的確。”查法表示贊同。
“那種宴會不舉辦也好。”
“另外的宴會,比如護光衛隊的慶功宴,你有興趣嗎?”
“這需要問嗎?”博約瞪了他一眼。
“尊重個人選擇嘛。”查法笑了笑,“現在還沒定下時間,到時候通知你。”
“需要贊助嗎?比如一些好酒。”博約微笑道。
“當然,多多益善。”查法道。
新領主不舉辦就任儀式和宴會,直接開始行使領主權利,下達了包括限制礦區開採量在內的多條政令,這讓貴族們十分不安。
子爵軍隊戰敗,達貢男爵軍也潰敗了,而且後者還在遭受殘酷的追殺,那劃過天空的紅色流星以及震撼大地的驚雷爆炸,在芬列裡城都能看得到和聽得到!
高貴正義的人們正在被邪惡恐怖的怪物屠殺,但城裡的貴族們屁都不敢放,聚會時候說話都小心翼翼的,揣測猜測討論商議密談……沒有人知道到底該怎麼做。
所有人都在等新領主表態,做好了諂媚恭維效忠割肉的準備,輸了挨刀沒辦法,但刀子遲遲不亮出來,讓人心裡發毛。
新領主不打算砍這一刀?不可能!天真可以,愚蠢也可以,但既天真又愚蠢的,不是已經死了就是走在死路上。
貴族們等著刀子,雖然被割肉會很痛,但至少能安下心來,不至於每天輾轉難眠。
然後他們等到了。
博約開始接見前子爵軍隊的貴族,第一位是洛布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