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風才三十九歲。
當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的這一刻。
他恍然回首,卻發現自己的一生乏善可陳。
忍了一輩子。
僅有的一次冒險,便是對宋應閣下手。
不曾想,這卻成為他走上末路的催命符。
毛人風站起身子,沒有再求饒。
他知道,宋應閣不可能放過他。
因為同樣的機會,放在他眼前,他也會痛下殺手。
“筆跡、相片、藍錫、存摺。
這些事,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毛人風用充滿著怨恨和不解的眼神,盯著宋應閣。
他在獄中,不知周偉瑲之事,否則內心會更加困惑。
宋應閣舉起手槍,指著毛人風的腦袋,道:
“你與紅黨暗通款曲,處長尚能容你。
但勾結日本人,甘心當漢奸。
卻人人得誅之。
你這種狗東西,死不足惜。”
毛人風忿怒道:
“這裡就你我兩個人。
你還要演到什麼時候?
我承認我輸了、敗了。
難道讓我死個明白都不行嗎?”
宋應閣心裡冷笑一聲。
隔壁房間動靜。
他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雖看不到具體情形。
但他敢保證,戴笠此刻正戴著耳機,竊聽著二人的談話。
周偉瑲之死,宋應閣自認做得天衣無縫。
但藍錫之事,卻充斥著諸多巧合。
以戴笠的性格,不懷疑就有鬼了。
不過,這只是對事情太過順利,就得以解決的本能懷疑。
他沒有證據,也很難相信藍錫會聽宋應閣的話,甘心赴死。
這種懷疑,究其根本,源於戴笠性格之中的撕裂、矛盾和缺陷。
他並沒有期望從竊聽中發現證據,更多的是想尋求一個心安的理由。
宋應閣道:
“你我雖有私仇。
但念在你與處長是同鄉的份上。
我可以給你幾分鐘的時間。
讓你吃頓斷頭飯,當個飽死鬼。
吃還是不吃?”
毛人風見宋應閣不上當,頓時萬念俱灰,哪裡還有心思吃飯?
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但這句話,並不是適用於毛人風。
“宋應閣,當初我得以調回金陵。
是你、張貫富和劉剡暗中支援的結果。
你與劉剡表面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但私下卻暗通款曲。
你們如此欺瞞處長。
到底意欲何為?”
這番指責,早在宋應閣的預料之中。
只見他冷笑一聲,不慌不忙道:
“這些若是事實。
你為何等到現在才說?
絞盡腦汁。
就想出這種罪名來攻擊我?
可悲可嘆。
人都快死了。
還在這潑髒水?
也罷,我這就送你上路。”
毛人風自知難逃一死,大聲吼道:
“戴笠!
宋應閣狼子野心。
您若不除掉他。
早晚會死在他手裡。
我便是前車之鑑啊!!!”
宋應閣眼裡閃過一絲不屑。
憑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
就算戴笠真想對他下手,手裡也得有他的把柄,又或是栽贓陷害才行。
況且,僅憑毛人風的三言兩語,戴笠就會聽從嗎?
“砰!”
宋應閣扣動扳機。
子彈從槍膛射出。
正中毛人風眉心。
後者喉嚨發出嗚咽之聲,卻說不出話。
不消兩秒,便瞳孔渙散,沒了生機。
這位未來的“墓碑上將”,就此身亡。
特務處本部裡的許多人,也聽到了槍聲。
但確認槍聲是從審訊室傳出之後,便不再關心,低下頭繼續忙活。
上層的腥風血雨,對他們無關緊要。
該乾的活,還是得幹。
但對於特務處中上層來說。
這聲槍響,意義非凡。
它預示著宋應閣在特務處的地位,牢不可破。
戴笠回到審訊室,瞥了眼躺在一灘血水上的毛人風,略有悸動。
宋應閣將手槍還給戴笠,安慰道:
“處長,還請節哀。
毛人風的結局,都是他咎由自取。
不值得您傷神。”
戴笠接過手槍,嘆息道:
“人死如燈滅。
生前的一切,已不重要。
將他厚葬了吧。”
“是,卑職會為其修墳立碑。”宋應閣回話道。
戴笠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妥,改口道:
“算了。土葬便是,不必立碑。”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宋應閣喚來沈煒,掏出五十法幣遞給他,道:
“買副棺木,將他葬了。”
“是。卑職這就去辦。”沈煒歡天喜地道。
一副普通的棺材,只要十幾元。
僱幾個苦力,挖坑填土,也用不了幾個錢。
這趟活,他至少能賺一半。
宋應閣最後看了眼地上的屍體,便離開了審訊室。
殺個毛人風,可謂是一波三折。
先是借特務處四一聚會的機會,宋應閣用偽造的信件和偷拍戴笠的相片,栽贓陷害,坐實毛人風紅黨的身份。
這一步,擊碎了戴笠對後者的信任。
後來,又利用藍錫之事,汙衊毛人風與小鬼子勾結,為此宋應閣血虧三萬日元。
這招一出,毛人風已是九死一生。
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宋應閣又祭出周偉瑲的屍體,並將錢大均拖下水。
把事情上升到戴笠無法掌控的地步。
就算戴笠想保,也保不住。
至此,毛人風必死無疑。
只有宋應閣知道,毛人風之死的意義有多重大。
這為他以後接手軍統,掃清了最大的障礙。
走出審訊室後,宋應閣敏銳地覺察到不一樣的氛圍。
許多人見到他之後,只敢低頭行禮。
偷偷看向他的眼神,已帶著幾分敬畏。
宋應閣來到電訊科,先和陳美麗聊了片刻,而後給洪木拍去個電報。
電文很短。
只有兩個字:如何。
為了斬草除根,毛萬理這個人留不得。
洪木在半個小時後,回了電報:萬事俱備。
宋應閣回報:“立即回京。”
待洪木帶著鐵證回到曹都巷,宋應閣會立即行使督察股副股長的權力,向戴笠稟明原委,將毛萬理下獄治罪。
次日上午,宋應閣打算向戴笠辭行,前往江城之際,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他的計劃。
錢大均乘車大搖大擺地駛入洪公祠,而後下車,一身戎裝站在庭院之中,朝著貼身警衛使了個眼色。
警衛會意,大聲喊道:
“戴處長,委員長有令,請你和特務處本部所有人員,來庭院聽候差遣。”
聲如洪鐘,傳遍了洪公祠。
戴笠此刻正在辦公室,聞聲走到窗邊,往下一瞧,發現是錢大均後,心裡不禁嘀咕了起來。
瞧他這架勢,似乎沒安好心。
他沒有立即下樓,決定再等等看。
特務處的其他人,也被警衛的聲音所驚,朝著庭院走去,準備一探究竟。
不多時,庭院已匯聚許多人。
鄭介民今早便已知曉內情。
此刻,故意上前詢問道:
“錢主任,委員長有何吩咐?”
錢大均清了清嗓子,道:
“不急。你先讓這些人列隊,亂糟糟的成何體統?”
鄭介民當即開始發號施令。
很快,一個還算整齊的佇列出現在庭院。
戴笠這時,仍未出現。
“繼續喊。”錢大均下令道。
聞言,警衛繼續扯著嗓子大喊:
“戴處長,請速速來庭院。”
戴笠避不開,只得下樓。
這時,宋應閣卻在樓梯口攔下了他。
“處長,錢主任來者不善啊。
不如您稍後片刻。
卑職出去探一探他口風?”
戴笠駐足,思考少頃,搖頭道:
“無妨。且下去會一會錢主任,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在特務處的大本營裡,他不信錢大均敢做什麼出格之事。
兩人快步走到庭院。
離著老遠,戴笠臉上就掛起笑容,提高音量道:
“錢主任,您傷勢如何?
我昨日去醫院探望,才得知您已出院。
後來去到錢公館,又碰上您閉門養傷,不見客人。
如今見到您,我這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
這次您中彈受傷,責任全在特務處。
我在這裡,先給您賠個不是。
不管您是打是罵,我絕無二話。”
錢大均笑眯眯地道:
“戴處長這是說哪裡的話?
特務處為黨國緝拿賊人,是盡忠盡責。
我被誤傷,只是個人時運不濟。
如何怪得了旁人?”
這番話,讓戴笠有些錯愕。
錢大均是什麼人,他還不清楚?
看似性格隨和,與世無爭。
但骨子裡卻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怎麼可能這麼大度?
戴笠弄不清狀況,只得謹慎道:
“錢主任心胸寬廣,實在是吾輩楷模。”
錢大均擺了擺手,道:
“戴處長精明能幹,更值得我學習啊。”
說著,突然臉一黑,話鋒一轉,厲聲喝道:
“尤其是欺上瞞下的本事。
整個黨國,也找不出幾人能與你比肩。”
戴笠的臉色頓時僵住了。
被錢大均當著眾多下屬呵斥,他面子有些掛不住了。
剛想開口反駁,但又硬生生止住了。
錢大均沒理由如此猖狂,除非有什麼依仗。
“錢主任,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不如入內,聽我向您解釋。”
錢大均冷笑一聲,掏出一封信,用受傷的手,艱難抽出其中的紙張,大聲念道:
“委員長手令。
戴笠欺上瞞下,包庇叛徒。
命其褪去上衣,立於眾人前。
由錢大均代我,打其三鞭,以儆效尤。”
唸完手令,錢大均冷聲道:
“戴處長,這手令,你可要檢視一番?”
戴笠一臉不可置信。
接到蔣光頭處死毛人風電報之時,他便意識到特務處內部有人通風報信。
處決完毛人風后,他便透過電報向蔣光頭道明瞭原委。
只說是念在同鄉之情,一時糊塗。
並言明,今日便會趕赴臨安請罪。
蔣光頭沒有回電。
他本以為是預設。
卻不曾想,竟派了錢大均來執行刑罰。
而且如此具有羞辱性。
他接過信,只是一眼,便確認了字跡是蔣光頭的無疑。
懸著的心,算是徹底死了。
“戴處長,別愣著了。
這上衣是你自己脫。
還是我命人幫你脫?”
戴笠面色陰沉得彷彿能滴出水。
真在大庭廣眾之下,褪衣受刑。
那他以後在特務處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當現場陷入一片死寂之時,宋應閣上前一步,道:
“父債子還。
我與處長雖不是父子。
但我喊他一聲叔父。
也算半個兒子。
我願受此鞭刑。”
說完,宋應閣扔掉外套,褪去上衣,面對眾人而立,準備受刑。
戴笠露出感動之色。
特務處本部這麼多人。
事到臨頭,竟只有宋應閣一人敢挺身而出。
錢大均雖佩服宋應閣重情重義,但卻否定道:
“委員長之命,不可違背。
宋科長,你退到一邊去吧。”
宋應閣堅持道:
“卑職要求致電委員長。
盼委員長念在卑職一片孝心,能網開一面。
為此,卑職願受十鞭。”
錢大均正欲駁回。
魏斯、張貫富等人卻帶頭,喊道:
“懇請委員長網開一面。”
其餘特務處眾人見狀,也跟著喊了起來。
一時間,聲勢浩大。
見此情形,錢大均不驚反喜,心想:
“妙啊。
你們越為戴笠求情。
委員長就責罰的越狠。
好讓你們知曉,這特務處是誰說了算。”
一念至此,錢大均故作為難道:
“如此,我便請示一下委員長吧。”
說著,帶上譯電員和發報員,趕去了審訊室。
不多時,便將電報發去了臨安:
“宋應閣言願替戴笠受刑。
特務處集體懇求委員長網開一面,似有抗令之嫌。”
電報末尾的四個字,是錢大均特意加上。
他相信蔣光頭看了定會怒不可遏。
很快,蔣光頭的回電發來:
鞭戴笠六,鞭宋應閣十,仍有求情者,鞭三十。
錢大均拿著電報,如獲至寶,興沖沖地回到了庭院,當眾宣讀,而後道:
“膽敢不從者,上前一步!”
六鞭子,夠戴笠休息半個月了。
三十鞭子,可輕而易舉把人抽死。
戴笠知道再繼續下去,事情只會越鬧越大,更加收不了場,於是大聲道:
“請錢主任行刑。”
說著,褪去上衣,低頭看著地面。
“錢主任,我先受刑。”宋應閣搶先道。
揮鞭子是個力氣活,加之錢大均右臂有傷,只能左手持鞭。
左手不是他的慣用手,十鞭子抽下去,還剩多少力氣去抽戴笠?
這一點錢大均、戴笠心裡都清楚。
“也罷,便從你開始吧。”
錢大均走到宋應閣身後,左手拿著馬鞭,高高舉起,然後朝著後者的背部,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
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庭院迴盪。
一鞭過後,宋應閣背部,立即顯出血痕。
感受著背後火辣辣的痛,宋應閣忽然想到:
“加入特務處後,似乎只有周偉瑲和毛人風抽過自己鞭子。
如今這二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