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
沒有陽光明媚的祝福,只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民政局裡,氣氛肅穆得不像結婚,更像某種秘密儀式的簽署現場。林梟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面容冷峻,眼神深處翻湧著無法言說的沉重。蘇清穿著簡潔的白色套裝,臉色蒼白,眼神空洞,簽字時指尖冰涼,彷彿簽下的不是婚書,而是一紙通往未知煉獄的契約。
沒有笑容,沒有誓言,只有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兩顆同樣被命運巨輪碾過、支離破碎的心。
婚禮倉促卻極致奢華。水晶燈折射出冰冷的光,空蕩的宴會廳裡迴盪著無人欣賞的華美樂章。林梟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完成著每一個步驟。蘇清則像個精緻的提線木偶,麻木地被牽引著。交換戒指時,冰冷的鉑金圈套上蘇清的無名指,她感覺像被套上了一個無形的枷鎖。林梟的目光掠過她,卻彷彿穿透了她,看向一個更遙遠、更重要的存在。
賓客寥寥,氣氛壓抑。海豚如同最沉默的守衛,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確保沒有任何意外干擾這場被詛咒的儀式。
夜晚,回到林梟那間如同堡壘般安全、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頂層公寓主臥。
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卻照不進室內分毫暖意。蘇清背對著林梟,站在窗前,身體僵硬。林梟站在房間中央,兩人之間隔著無形的、冰冷的鴻溝。沒有新婚的旖旎,只有交易即將完成的沉重和等待真相揭曉的焦灼。
“開始吧。”蘇清的聲音乾澀,沒有回頭。她不需要說明,兩人心知肚明這場“洞房”的本質——一個換取真相的、冰冷的程式。
林梟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他走向蘇清,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僵硬。當他的指尖觸碰到蘇清冰涼的肌膚時,兩人都如同被電流擊中般微微一顫。
沒有愛撫,沒有溫存,只有機械的、完成任務般的動作。蘇清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屈辱的淚水無聲滑落。林梟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粗暴,彷彿在懲罰自己,也在懲罰這荒謬的命運。
當一切歸於沉寂,只剩下兩人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在死寂的房間裡迴盪時,蘇清猛地推開林梟,踉蹌著衝進浴室,重重關上門。裡面傳來壓抑的、撕心裂肺的乾嘔聲和水流沖刷的聲音。
林梟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身體的慾望早已被巨大的心理負擔碾碎,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的虛脫感。他能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聯絡,似乎在他和蘇清之間,更確切地說,在蘇清的身體深處,悄然建立。
**她回來了。**
**他的晚晚,以最本源的方式,重新踏上了歸途。**
不知過了多久,浴室的門開了。蘇清走了出來,臉色慘白如紙,頭髮溼漉漉地貼在額角,眼神卻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林梟。她裹著浴袍,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那眼神裡的決絕和探究,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答案。”她只吐出兩個字,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梟深吸一口氣,彷彿從深淵中汲取力量。他沒有迴避蘇清那幾乎要將他凌遲的目光。他走到床邊,從自己脫下的西裝內袋裡,取出了那本薄薄的、被體溫焐得微熱的日記本。
他沒有立刻遞過去,而是用指腹極其珍惜地摩挲了一下封面,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蘇清平坦的小腹——那裡,正孕育著他們共同的、失而復得的未來。
然後,他轉身,將日記本遞向蘇清,動作沉重得像託付一件稀世珍寶,也像遞出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
“都在裡面。”林梟的聲音低沉沙啞,“晚晚……用她的方式,告訴了我們一切。”
蘇清幾乎是搶過了那本日記。她坐到離林梟最遠的單人沙發上,背對著他,彷彿要隔絕一切干擾。她顫抖著手,翻開了那本承載著所有痛苦源頭的筆記本。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蘇清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林梟沒有去看。他靠在牆邊,閉上了眼睛。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蘇清情緒的變化。那是一種無聲的、卻足以撼動靈魂的風暴。
他能“聽”到:
* 蘇清倒吸冷氣時,喉嚨裡發出的、壓抑不住的驚駭嗚咽——那是她看到自己未來被“分屍”的慘狀。
* 書頁被猛然攥緊、幾乎要撕裂的刺啦聲——那是她看到林梟因走私販毒、殺人放火最終被“執行槍決”的結局。
* 那驟然停止的呼吸,和隨後爆發出的、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低哀鳴——那是她看到女兒林晚,如何被“臥底警察”欺騙、懷孕、在得知對方是利用自己抓捕父親後,絕望地抱著五個月大的孩子,一槍擊穿自己天靈蓋的慘烈描述……
* 最後,是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洩露著那被真相徹底碾碎的靈魂所承受的滅頂之災。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蘇清終於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了身。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血色,金絲眼鏡後的眼睛紅腫不堪,佈滿了駭人的血絲。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彷彿剛剛目睹了世界末日的降臨,所有的光芒都被那血淋淋的未來圖景徹底吸乾。淚水無聲地、洶湧地流淌著,沖刷著她慘白的臉頰,她卻彷彿毫無知覺。
她看著林梟,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深入骨髓的恐懼、被命運玩弄的憤怒,以及……一種無法形容的、對病床上那個女孩的、撕心裂肺的心疼。
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為什麼林梟會為一個“撿來的妹妹”如此瘋狂。
明白了為什麼那個女孩的眼神如此滄桑悲憫。
明白了為什麼她要求他們結婚、同房、孕育……
明白了那所謂的“規則”和“代價”……
**那不是妹妹。**
**那是她未來的女兒!**
**一個從地獄般的未來爬回來,燃燒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只為扭轉乾坤、拯救父母的女兒!**
**一個獨自揹負著如此慘烈真相、在規則壓制下痛苦掙扎了七年的天使!**
“她……”蘇清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她……是為了我們……才……”
話未說完,巨大的悲痛和衝擊讓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從沙發上滑落,癱倒在地毯上,蜷縮成一團,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靈魂被撕裂般的痛哭。
就在這時,林梟的手機尖銳地響起,打破了房間內令人窒息的悲慟。
是醫院打來的。
林梟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巨大的、混合著解脫和尖銳痛楚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蜷縮在地、崩潰痛哭的蘇清,又看了一眼那本掉落在地上的日記,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知道了。我們馬上到。”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他結束通話電話,走到蘇清身邊,蹲下身。沒有安慰,只是用力地、不容拒絕地將渾身顫抖、幾乎虛脫的蘇清拉了起來。
“醫院。”他只說了兩個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清茫然地、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巨大的悲痛讓她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晚晚……那個身體……結束了。”林梟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但他強行穩住,“我們要去……送送‘她’。”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在蘇清頭上。那個承載了未來女兒靈魂七年的軀體……那個引導他們、逼迫他們、最終犧牲自己換取他們重生的天使載體……要徹底離開了。
巨大的悲慟瞬間壓過了之前的震驚和恐懼。她猛地抓住林梟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裡,嘶聲道:“走!快走!”
兩人倉皇地衝出公寓,如同奔赴一場遲來的葬禮。海豚早已備好車,風馳電掣般駛向醫院。
病房門口,氣氛凝重。醫生和護士沉默地站在一旁,臉上帶著遺憾。林梟一把推開病房門。
病床上,小小的身軀被潔白的布單從頭到腳覆蓋著。安靜得像睡著了一般,卻再也沒有了起伏。
那一瞬間,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般徹底吞噬了林梟!他什麼都知道了!知道真正的晚晚已經在蘇清腹中安家!知道這是必然的結局!知道這是新生的開始!
但是!
看著那蓋著白布的、陪伴了他整整七年的小小身影,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偽裝!
**是她,在七年前那個混亂的檯球廳,像個小大人一樣,用稚嫩卻無比堅定的手,死死拽住了他這個滿身戾氣的混混的衣領,將他拖出了泥潭!**
**是她,逼著他放下球杆拿起書本,挑燈夜戰,最終考上了法學院,一步步成為叱吒風雲的金牌大律師!**
**是她,用超越時代的眼光和資訊差,指點他開店、投資、佈局,親手打造了林氏集團的商業帝國!**
**是她,在他事業的關鍵節點,不顧危險,遠赴硝煙瀰漫的戰場,只為替他打通軍火貿易的渠道,積累起足以震懾所有敵人的資本!**
**是她,像個最精明的軍師和最無畏的戰士,替他設計、周旋、清除障礙,用盡一切手段,只為給他打造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讓他有能力去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從卑微到巔峰,這萬萬億的身家,這足以撼動一方的權勢,這所有的所有……可以說,百分之九十的功勞,都屬於這個此刻靜靜躺在白布下的、小小的天使!**
她哪裡是女兒?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是他的引路人!是他的守護神!是他用盡一切詞彙都無法形容其萬分之一的……天使!
可這個天使,陪伴他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七年!只有短短的七年啊!
“晚晚——!”一聲撕心裂肺、彷彿從靈魂深處剜出來的悲鳴,終於衝破了林梟死死壓抑的喉嚨!這個在商場上冷酷無情、在敵人面前如同煞神的男人,此刻像一頭失去了幼崽的孤狼,猛地撲倒在病床邊!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掀開白布的一角,露出那張熟悉卻已毫無生氣的、蒼白稚嫩的小臉。
他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她冰冷的額頭、緊閉的眼瞼、小巧的鼻尖……動作輕柔得彷彿怕驚醒她,眼淚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的姑娘……我的天使啊……”他哽咽著,泣不成聲,巨大的身軀蜷縮著,肩膀劇烈地聳動,“爸爸……爸爸知道……你回來了……你好好地回來了……”
“可是……可是爸爸……捨不得啊……”
“捨不得這個……陪了爸爸七年……把爸爸從爛泥裡拽出來……逼著爸爸變成人樣的……小天使啊……”
他的哭聲悲慟欲絕,充滿了失去至親的絕望,卻又奇異地混雜著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慶幸。他知道她在蘇清的身體裡安家了,他知道那個健康的、全新的、沒有病痛記憶的晚晚會回來。但這七年的陪伴,這七年的點點滴滴,這七年的亦師亦女亦友的深情,又怎能輕易割捨?
這哭聲,是對那個承載了未來靈魂七年的軀體的告別,是對那段無法複製的、共同奮鬥歲月的祭奠,也是對那個即將以全新生命歸來的女兒,最深沉的、混合著無盡悲傷與無盡期待的呼喚。
蘇清站在門口,看著林梟那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悲痛,聽著他那一聲聲肝腸寸斷的“天使”,再低頭看看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巨大的、複雜到極致的情緒衝擊著她。
她終於徹底理解了林梟那超越常理的“父愛”。那不是對妹妹,那是面對一個用生命拯救了他、重塑了他、幾乎是他再造恩人的、來自未來的女兒!是面對一個即將“離去”的天使!
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緩緩走到林梟身邊,沒有去拉他,只是伸出手,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母性本能和巨大悲憫的溫柔,輕輕地、輕輕地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裡,一個全新的生命,一個承載著所有希望與救贖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告別與新生,絕望與希望,在這一刻,在這間冰冷的病房裡,以一種無比殘酷又無比神聖的方式,交織在一起。海豚沉默地記錄著,他的核心處理器,第一次因為無法解析如此複雜矛盾的人類情感而短暫地……過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