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燕子選擇的時候，班傑明有過幾秒的遲疑。
是放任她的獨自離開，他留守原地等待永琪歸來；
抑或一路隨行，護她左右。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起初，他尋思著要如何留下記號。
可又不是置身於深山野林中，標記會乖乖留在原地；
更有可能出現的狀況是會被熙來攘往的路人干擾，反而容易遭誤導。
與其做無用功，他不如靜待時機。
或許他們會在途中不期而遇呢？
更為幸運的是，永琪沒有坐以待斃，想方設法地找來了。
思及此，班傑明低下頭，正瞧見身形嬌小的“欣榮”正拼命地踮起腳尖，想一睹為快，奈何終究是無補於事。
察覺到一束來自右上方的目光，她順勢望去，好奇巴巴地問道：“怎麼樣？前面什麼情況？”
他煞有其事地回了句：“看不清楚呢，只曉得很熱鬧。”
一聽“熱鬧”二字，“欣榮”自動和“好事來臨”劃上等號，更加興奮了，陡地往上蹦躂兩三下，視線卻越不過身前的陌生人。
唉~她無奈嘆息...
一怨自己個頭矮小，二恨無法施展輕功，只能乾著急。
此時正犯愁的還有班傑明。
總不能在小燕子的眼皮底下，他明目張膽地揮手吶喊：“永琪，我們在這裡。快看過來！”
他自認不敢當面向永琪通風報信。
那麼，只好用笨法子了。
班傑明仰長脖子，縱使比旁人身量高，但在人頭攢動中，能被站在高臺上的人注意到也絕非易事。
唯有突出他的金髮，如此一來就能成為全場最亮眼的存在。
哥們，朝這邊呀！
哎呀~你怎麼背對我們呢？
對對！繼續望過來。
班傑明的內心深處，正進行一連串的呼喚...
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
就在他腳踮得就要抽筋、脖頸即將僵硬之際，當永琪一掃而過後，再度投注而來的瞬間。
終於，兩人的視線對上了！
在半空中交匯好幾秒鐘。
“呼~”班傑明懸著的一顆心總算可以短暫歸位。
然而還沒緩過氣來，變故驟生——
先是幾聲刺耳的尖叫，緊接而來是四起的歡呼聲。
他尚未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突然間人潮如同炸鍋上爬滿的螞蟻，“轟隆隆”地蜂擁而上。
場面鬧哄哄地亂作一團。
動亂中，班傑明展開環繞的雙臂宛若鐵鏈，牢牢地將“欣榮”圈在身前。
不管不顧四周擠壓逼迫的力量，他堅定不移地固守一方陣地，確保她的安全無虞。
男人高大魁梧的身形，給予她十足的安全感。
不安分的腦袋瓜探了探，眼珠子左右轉悠顧盼著，不時嘟噥：“發生什麼事啦？人咋就全跑了？”
當週遭的人流慢慢退去，班傑明稍微安下心，環顧湧向前方的看客好一會後，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忙於一手一個地隔開人潮，逆方向疾步而至。
見狀，他垂下雙臂，故作驚愕道：“永琪，真的是你！太巧了，居然能在這裡偶遇了！”
他們相視一笑，彼此心領神會。
弦外之音，兩人合力製造的“巧遇”。
試問茫茫人海中，尋一個人的蹤跡談何容易。
況且是存心要甩開他的人。
幸好地處鬧市，多虧小燕子喜好“隨大流”的個性，讓永琪靈光一閃。
召集路人圍觀，從而引她上鉤。
雖觀者雲集，不便尋找目標，但勝在班傑明人高馬大，再加上一頭金髮，就是最有力的助攻。
待圈定範圍後，再使出一招“有錢能使鬼推磨”——
把一串串的銅錢朝其他方向投擲，即可疏散人潮、開闢出路。
聞言，“欣榮”退出班傑明的懷抱，旋即轉身，不敢置信地望向眼前的男子。
永琪跨步上前，面帶歉意：“對不起，小燕子，讓你久等了。”
話落，他背手抹去額頭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扯下肩上的布袋，像是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樣樣的小吃：
“餓壞了吧？我給你買了油炸豆腐、龍鬚酥、糖炒栗子，還有山楂糕。”
有了前次的經驗，這回永琪學聰明瞭，挑了個結實耐用的大布袋，輕而易舉地將所有的小吃收入囊中。
他隨意開啟一個紙袋，發現原本堆砌得方方正正的糕點，成了扁平的一坨。
他不死心地依次開啟其他的包裝，怎料竟會“全軍覆沒”，不佳的賣相乍看令人食慾大減。
“啊~許是方才我沒注意，擠來擠去的，都破爛不堪了。”永琪尷尬地笑著解釋，手忙腳亂地把它們塞了回去。
期間覷視一眼面無表情的“欣榮”，他沒有洩氣，又從前襟摸出一個油紙袋。
“幸好我留有後手，你先前不是說蔥油餅香氣四溢嗎？”
大掌託著紙袋，另一手探入袖口，揚起一根條狀物在她的眼前晃了兩下，獻寶般地再道 ：“還有你愛吃的糖葫蘆，這兩樣被我收得好好的，你趕緊吃吧。”
“欣榮”不曾費神瞅去一眼，目光緊鎖著永琪若無其事的臉龐，像是被氣笑地“呵”了一聲。
“你是真的看不出來嗎？還是故意在裝糊塗？”
“我根本就不會吃你買回來的食物，也不想要你送的東西。”
“我成心戲弄你的，目的就是要你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你心裡頭清楚的，不是嗎？”她忽而拔高音量，語氣尖銳地逼問：
“那為何你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繼續地裝腔作勢？”
永琪恍若未聞，面不改色地就著先前的話題：“是我大意了，或許你們已經用過膳了。”
更像是自言自語：“無妨，要不你先拿著，稍後若是覺得...”
他殷勤地遞上前，希望她會接過手。
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欣榮”分不清，是因天氣炎熱而致使煎餅散熱慢，還是被人體自帶的熱度捂熱的。
剎那間，如火般的滾燙，她下意識地小手一揮。
“啪嗒~”
散開的油紙露出蔥油餅斷裂的一角，飄著淡淡的香味，惹人注目。
永琪垂眸望去，雲淡風輕地陳述：“染上灰怕是髒了，吃不得。”
“小燕子，稍等啊，我先把它們清理掉。”
他僵硬地彎下腰身，雙手微微發顫地撿起，迅速地背過身後緩步走開。
與此同時，“欣榮”依舊低著頭，眸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滾落在腳邊的那串糖葫蘆。
紅豔豔的色澤，和灰濛濛的路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未幾，一雙捧著錢袋的手掌伸了過來，頭頂響起永琪的嗓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喑啞：
“小燕子，這個給你，如若碰到有趣的小玩意或者歡喜的小吃，儘管去買。”
一股酸氣湧上喉頭，不上不下的，直叫“欣榮”難受。
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氣，極力地保持平穩的聲線，“我不需要你的討好。”
僅僅掀動唇瓣，頭也不抬，“你也沒必要勉強自己，這般的低聲下氣，實在有損你的阿哥身份。”
語畢，她急匆匆地走向適才悄悄迴避、候在幾米開外的班傑明跟前。
“斑鳩，這裡人太多了。我們換個地方透透氣吧。”
“好，不如去爾康的秘密基地？”他提議道。
“欣榮”當即頷首應好。
一高一矮的身影並排前行著，相隔幾步遠的距離，永琪黯然神傷地尾隨其後。
他心知肚明小燕子的用意。
當馬不停蹄地折返回去，不見兩人的蹤影，唯有地上散落著紙鳶四分五裂的碎片。
他的命運，和它如出一轍——
被捨棄、被遺忘了。
就算如此，也該是他應得的。
不礙事的，他願甘之如飴。
可以裝作沒瞧見她厭煩的神情，三番四次地拒絕他的示好也不打緊的，亦可對她和班傑明的親暱視而不見...
只要小燕子樂意，她開心就好。
※※※
遠離喧鬧不止的人群，“欣榮”施施而行地走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看似一望無際的遠方，總歸會有盡頭的。
來到水天一色的湖邊，她出神地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
世界變得安靜了。
然而，體內的那片心湖動盪不安。
耳聞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近，她無需回頭，已知曉來者何人。
躲不開的事，她遲早是要面對的。
“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啊~”
驀然響起的哼唱，止住了永琪的步伐。
以背相向著，“欣榮”直白地開口：“我知道，愉妃娘娘嫌惡我，看不起我的出身，覺得我一個鄉野丫頭，配不上她的天之驕子。”
“可你也看到的呀！我學宮規、練禮儀、還有識字唸書...有在努力用功的，對吧？”
“但我就是應付不過來啊，事實證明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方面，我就是沒有天資啊！”
就因為她和端莊高雅的大家閨秀扯不上半點關係，便失去和他並肩而站的資格嗎？
“於是得知皇阿瑪要將欣榮指婚予你，我不就退讓了嗎？”
“縱使有再多的不甘心、不情願，我也得妥協啊！”
有些道理她懂的，畢竟，一個是生養他的額娘，另一個是他敬而重之的阿瑪。
與渺小的燕子相比，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要眼睜睜看著你迎娶另一個女子，誰讓我不夠溫柔賢淑、做不到知書達理呢？”
“所以我拼命地說服自己：沒關係的！真的...我能忍受的。”
“只要你還在我的身邊，心中依然有我，那些我都可以不在乎！”
“因為，至少還有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在孤軍奮戰的。”
冷不丁地，她吐出一聲自嘲的呵笑，“結果卻是....”
“就在一夕之間，全都變天了。”
“我的靈魂突然就跑進欣榮的身體裡。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她。”
“沒有人信我講的話，就連你，也不相信我。”
痛苦的記憶排山倒海地湧來，“欣榮”閉上眼，奮力地將它們晃出腦海之外。
“你知道嗎？我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腦子不停地運轉....”
“在想為什麼...為什麼靈魂互換如此離譜荒唐的事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是我曾經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爺要懲罰我？”
“難不成是因為我小時候偷摘隔壁老黃家的果子？”
“還是我看不慣欺負幼童的小惡霸，偷偷扯掉他的褲子？”
“或是當初我替紫薇送信物，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還珠格格？”
.....
“真的，我想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你為何不來看我？怎麼就不願聽我說呢？”
“當我睡不得、吃不下的時候，又在想你人在哪兒？”
“後來我聽說了，那會兒你守在漱芳齋，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而我...我不敢去問，甚至害怕去想，那一個個你陪伴在她身旁的夜晚，你們說了什麼？又會做什麼？”
“沒有！我和她...”
永琪迫切地告之答案，卻被另一道拔尖的聲音喝止了。
“夠了！”她幽幽地說：“我現在不想聽了。”
沒必要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小燕子...”男人低沉的嗓音裡夾雜著恐慌。
聽見靠近的腳步聲，“欣榮”急忙挪前步伐，激動地叫嚷：“不要過來！你就站在那裡。”
她不敢面對他。
怕因為看見那張臉，會心軟、會失去往下說的勇氣。
眼瞅著她離湖泊愈發接近，生怕再出意外的永琪立刻止步，出聲穩住她的情緒，“好好，我不動！”
睜開的眸子無神地看向某一處，失去了焦點，連帶她的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
“他們一個個告訴我，你一直被矇在鼓裡，是欣榮暗中作梗，存心讓你們疏遠我，不給我們接觸的機會。”
“他們都說，正由於你太在乎我、太緊張我了，才會輕易受矇蔽。”
“可是，為什麼晴兒願意幫我，斑鳩肯信我，再來是紫薇...到最後才是你。”
“明明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最重視的，偏偏卻不是第一個無條件相信我的人。”
不知何時，眼眶裡蓄滿了淚水，模糊掉她的視野。
“欣榮”微微揚起下顎，硬生生地忍住不眨眼，她倔強地不準一滴淚從中偷偷溜走。
和自己約定好的不能再哭的！
“那一天、那一夜，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小燕子...”
“然而，你沒有認出來，認不出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