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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陣亡名錄刻絕壁,軍功薄記埋荒冢

邕州城外的山谷,彷彿被造物主遺忘的角落。一道陡峭絕壁拔地而起,如天神以巨斧劈開混沌,峭立的巖體直插雲霄,沉默地鎮守著腳下廣袤的土地。岩石歷經萬載風霜,堅硬如玄鐵,表面被時光之刃雕琢出縱橫交錯的深邃溝壑,宛如大地裸露的筋脈,無聲銘刻著洪荒歲月的厚重與滄桑。近日,這亙古沉寂的山谷卻驟然甦醒,人聲、錘聲、繩索摩擦聲,匯成一股莊重的洪流。高聳的腳手架依附著絕壁攀援而上,像為這座天然豐碑搭起的登天之梯。石匠們揹負著沉重的工具,腰懸繩索,懸立於絕壁之前,寒鐵刻刀在陽光下閃爍著沉靜的冷芒。

“老天爺賜下的碑啊!”老石匠張魁山的聲音帶著粗糲的砂石感,在山谷間迴盪。他正用粗麻繩將身體牢牢固定在晃動的竹架上,佈滿厚繭的手掌用力拽了拽繩結,目光灼灼地凝視著眼前這片巨大的灰青色石壁,“把娃兒們的名字刻在這上面,風吹不走,雨打不爛,比那石頭獅子還經得起熬!千年萬代,只要這山不倒,名字就在!” 張魁山是邕州城裡公認的“石上龍”,經他手雕琢的城樓瑞獸、廟宇飛簷不知凡幾,但此刻,他握著刻刀的手心卻微微沁汗,這份託付,重逾千斤。

年輕的學徒李虎仰頭望著幾乎遮蔽了天光的絕壁,初生牛犢的熱血在胸中激盪:“張叔,您擎好!我李虎的手藝是您教的,心氣也是您給的!保管把名字刻得比碑帖還周正,讓後輩小子們抬頭就瞧見,咱邕州的好漢是怎麼個頂天立地!” 他用力摩挲著冰冷的刻刀,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彷彿已能觸控到那些即將在石上永恆的名字的溫度。

絕壁之下,邕州城的百姓自發匯聚。婦人們挎著竹籃,裡面是溫熱的黍米餅、解渴的綠豆湯,她們無聲地沿著腳手架傳遞,目光溫柔而堅定,如同撫慰著歸家的孩子。孩童們不再嬉鬧追逐,只仰著小臉,敬畏地望著懸在高空的身影,聽著大人們低聲講述那些名字背後的故事——“趙家二郎,一杆鐵槍挑了三個蠻子頭目!”“王石頭,為了護住糧道,抱著火油桶衝進敵陣,炸得那叫一個響……” 稚嫩的眼眸裡,崇敬的光芒如星火般被點燃。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拄著磨得油亮的柺杖,顫巍巍地挪到絕壁根下。他從懷裡掏出一方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舊帕子,顫抖著伸出手,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拂拭著冰冷粗糲的岩石表面。他動作專注,彷彿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撫平自己心頭那道陳年的、永不結痂的傷口。渾濁的老淚無聲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砸在石上,洇開微小的深色印記。“孩子們……” 他聲音喑啞,低得幾乎被風吹散,“這石頭……有咱親人的血……刻上名字,就是他們的家……得乾乾淨淨……妥妥帖帖……” 山谷驟然沉寂,只有嗚咽的風聲穿過嶙峋怪石,如同天地間一聲悠長而悲愴的嘆息。

“叮!”

一聲清脆而悠長的金石之音,驟然劃破山谷的沉寂,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銳利,久久迴盪。張魁山手中的鋼鏨,如釘入磐石的楔子,穩穩楔進了灰青色的巖壁!火花在他蒼勁有力的腕下驟然迸濺,如同暗夜裡驟然綻放又瞬息湮滅的星芒。他刻下的第一個名字,是“趙堅強”。每一下錘擊都沉穩如山,每一道刻痕都深嵌入石。他刻的彷彿不是冰冷的筆畫,而是那個同村後生鮮活的面容——那個總愛憨厚地撓頭笑,卻在百米之外能一槍打滅敵軍火把的神射手!出征前夜,小夥子拍著胸脯,聲如洪鐘:“張伯,您老等著!等我砍了蠻子大將的頭,提回來給您下酒!” 言猶在耳,酒卻再也無人共飲。渾濁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混合著石屑的粉塵,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衝出蜿蜒的痕跡。他猛地一錘砸下,“強”字最後一筆如刀鋒般陡然立起!那力道,是化不開的思念,是刻骨的痛,更是要將這名字嵌入山嶽、嵌入天地的決絕!

李虎緊隨其後。他緊咬下唇,牙關咯咯作響,幾乎要咬出血來。手中沉重的鋼釺對準了那個熟悉到骨子裡的名字——“王鐵柱”。那是他的發小,穿開襠褲一起滾泥潭、偷青棗捱揍也要一起扛的鐵桿兄弟!他刻得異常緩慢,每一筆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冰冷的岩石觸感透過釺柄傳來,卻抵不過腦海中那幅滾燙的畫面:亂軍之中,王鐵柱渾身浴血,被數柄長矛死死釘在土牆上,卻用盡最後氣力朝他嘶吼:“虎子!走——!快走——!別管我!” 那聲嘶吼,成了他無數個午夜夢魘的起點。此刻,刻刀在石面上艱難地行進,發出刺耳的“咯咯”聲,彷彿在抗拒著這生離死別的重現。李虎雙目赤紅,手臂肌肉賁張,汗水混著石粉滴落,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三個字一筆一畫,雕琢得稜角分明,力透石背!王鐵柱的名字在巖壁上凸現出來,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力度,如同他兄弟最後那不屈的吶喊。

百姓們屏息凝神地仰望著。每當一個名字刻就,便有婦人默默上前,用嶄新的、雪白的棉布,蘸著從山谷深處汲來的清冽泉水,一遍又一遍,輕柔而虔誠地擦拭掉刻痕裡新鮮的白色石粉。陽光穿過谷頂的縫隙,精準地投射在那些剛剛被拭淨的名字上——“孫大勇”、“陳二狗”、“錢小山”……每一個名字都在光線下清晰地閃耀,如同被點亮的星辰。孩子們學著大人的樣子,撿起小塊的、邊緣鋒利的碎石片,在絕壁下方相對鬆軟的土坡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他們剛剛聽來的英雄名字,稚嫩而清亮的童音在山谷裡此起彼伏地應和著高處的錘聲:“趙堅強!王鐵柱!……” 這聲音,是對遺忘最有力的抗拒。

日子在錘聲與擦拭聲中流逝。絕壁之上,名字如沉默的森林般蔓延開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山谷悄然發生著變化。每日收工,工匠們疲憊地走下腳手架,總會看到絕壁根下,不知何時已被百姓悄然擺滿了祭奠——清晨採摘還帶著露珠的野果,粗瓷碗裡盛著自家新釀的、清冽醉人的米酒,更多的是漫山遍野採來的野花。那些不知名的、或紫或黃或白的小花,被精心地紮成一束束,倚靠在冰冷的岩石旁,在風中輕輕搖曳,倔強地散發著微弱的芬芳。

當夜幕低垂,月輪升起,清冷的銀輝灑滿山谷,將絕壁映照得如同一面巨大的、泛著幽光的鏡子。這時,會有更多的老者,牽著懵懂的孫兒,拄著柺杖,蹣跚而來。他們在刻滿名字的絕壁前,默默地點燃細細的線香和素白的蠟燭。一點、兩點、無數點……微弱的火光在無邊的夜色裡跳躍、搖曳,將巖壁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名字映照得忽明忽暗。明滅的光影之間,那些名字彷彿擁有了生命,在無聲地呼吸,在低聲地訴說。山風嗚咽著拂過,燭火明明滅滅,光影在巖壁上詭譎地流動、變幻,恍惚間,彷彿有無數身著殘破戰袍的英魂,正從冰冷的石壁中緩緩步出,沉默地佇立在月光與燭火交織的光暈裡,守護著這片他們為之流盡熱血的山河。空氣中瀰漫著線香清苦的氣息、蠟淚灼燒的微焦味,以及一種無形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哀思與肅穆。山谷成了巨大的祭壇,月光是祭壇的幔帳,燭火是招魂的引燈,山風是低徊的輓歌。

與此同時,在遠離喧囂山谷的城郊,一片被荒草和荊棘覆蓋的野冢地,正進行著另一場靜默無聲的儀式。這裡白日裡也透著幾分陰森,枯樹虯枝如鬼爪伸向天空,風過荒草,嗚咽如泣。但在邕州百姓心中,這荒冢深處,是另一處不容褻瀆的聖地。一部沉甸甸的“軍功簿”,即將在此長眠。

陳老厚,這位臉上橫亙著一條蜈蚣般猙獰刀疤的漢子,曾是軍中刀筆小吏。此刻,他正用一塊沾溼的軟布,最後一次擦拭那本厚如城磚、以堅韌黃麻紙裝訂成的冊子。冊頁邊緣早已被無數次的翻閱摩挲得毛糙捲曲,泛著深沉的褐黃色澤。他粗糙的手指拂過紙面,上面是他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的工整楷書。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浮誇的修飾,只有最質樸、最沉重的記錄:

“丁丑年三月初七,西城烽燧戍卒劉三水,值夜時見敵蹤,冒烽煙燃三炬示警,身中七箭不倒,力竭而亡,全城得備。”

“戊寅年臘月廿三,輜重營伙伕趙老實,運糧途中遇敵小隊截殺,驅牛車撞入敵陣,引火燒糧阻敵,屍骨無存。”

“己卯年六月十五,斥候張小眼,孤身探敵營三十里,繪得佈防圖,歸途遇伏,身被十餘創,匍匐三里,圖至營門方絕。”

……

每一頁,都浸染著硝煙與血汗。每一行字,都重逾千鈞。“人吶,”陳老厚用指腹摩挲著冊頁,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甭管官大官小,是扛旗的還是餵馬的,只要為這邕州城豁出過命,流過血,就得有個地方記著!一筆一劃,都得真真兒的!” 他臉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抽動,那是他年輕時為掩護同袍撤退留下的印記,也是他書寫這部軍功簿最深的動力——他見過太多無名無姓的倒下。

在荒冢深處選好一方乾燥背風之地,陳老厚和幾位同樣沉默寡言、身上帶著舊傷的老兵,小心翼翼地抬來一隻特製的陶甕。甕體粗糲厚重,泛著深沉的青黑色,甕壁足有寸許厚,甕口以浸透桐油的厚牛皮緊緊封住,又用融化的石蠟層層澆築密封。甕身外側,陰刻著古樸的饕餮紋與雲雷紋,那是驅邪鎮祟、守護永恆的古老祈願。陳老厚神色肅穆,如同捧著傳國玉璽,將厚厚的軍功簿穩穩放入甕中。封甕前,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承載著無數忠魂丹忱的冊頁,彷彿要將每一個名字、每一段壯烈都刻入心底。

下葬那日,沒有鼓樂,沒有儀仗,只有鐵鍬插入泥土的沉悶聲響。老兵們揮動鐵鍬,沉默地挖掘著墓穴。泥土被一鍬鍬揚起,帶著潮溼的土腥氣。陳老厚親自抱著那沉重的陶甕,如同抱著沉睡的嬰兒,將其緩緩放入墓穴深處。覆土開始了。一鍬,又一鍬。乾燥的黃土、細碎的石礫、深褐的腐殖層……簌簌地落在冰冷的甕蓋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迴響。每個人都低著頭,緊抿著嘴唇,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泥土落下的“沙沙”聲在死寂的荒冢間縈繞。那聲音,像是大地在無聲啜泣,又像是為沉睡的英雄們蓋上了最後一床溫暖的衾被。

歲月如同邕州城外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裹挾著無數的悲歡與塵埃,沉默向前。那高聳入雲的絕壁,成了邕州城永恆的圖騰。經年的風霜雨雪,非但未能磨滅那深深鐫刻的名字,反而如同最無情的刻刀與最溫柔的砂紙,共同作用著。雨水沖刷,帶走了石粉的浮白,讓每一道刻痕都呈現出岩石本真的、更為冷硬深邃的灰青色,筆畫邊緣被沖刷得愈發清晰、銳利,如同淬火後的刀鋒,在陽光下反射出內斂而堅韌的寒芒。遠遠望去,那整面絕壁,已化為一幅頂天立地的、以生命之名書寫的浩瀚碑林,沉默地訴說著勇氣與犧牲。

而那深埋於荒冢之下的陶甕,在黑暗與泥土的永恆懷抱中,被時光賦予了另一種不朽。甕體隔絕了潮溼與蟲蟻,內裡的麻紙在絕對靜謐的黑暗中,默默對抗著時間的流逝。那些以心血書寫的墨跡,在無人知曉的幽暗裡,反而沉澱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厚重的力量,如同沉睡在地心深處的熔岩,等待著被喚醒的那一刻。

邕州城的百姓,正是這雙軌記憶最虔誠的守護者與傳承者。每年清明,悽風苦雨,通往山谷絕壁和城郊荒冢的小路上,人流絡繹不絕。人們手持香燭、素酒、新折的柳枝和初綻的野花。在壁立千仞的巨碑前,在荒草叢生的孤冢旁,白髮蒼蒼的老者會拉著懵懂孫兒的手,指著絕壁上某個清晰的名字,或對著荒冢的方向,講述起那本深埋地下的“軍功簿”裡記載的故事。那些關於忠誠、勇氣、犧牲與守護的片段,在嫋嫋的青煙和低迴的嗚咽聲中,被一遍遍複述。孩子們仰著臉,清澈的眸子裡映著巖壁上冷峻的名字和墳冢上搖曳的燭火,那些遙遠的故事,連同這肅穆的場景,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鐫刻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上。

“看,那就是趙堅強爺爺的名字,刻在石頭裡,誰也抹不掉!”

“地下埋著的那本書,記著好多像趙爺爺一樣的好漢呢!”

稚嫩的童音在肅穆中響起,帶著對英雄最本真的敬畏與嚮往。他們終將長大,這些名字和故事,也將如同血脈裡的烙印,一代代傳遞下去。絕壁的刻痕與深埋的丹忱,一顯一隱,一剛一柔,共同構築了邕州城不朽的精神脊樑。它們讓冰冷的歷史有了滾燙的溫度,讓逝去的英魂得以在生者的記憶中永存。這份沉甸甸的銘記,是穿越時光的燈塔,是砥礪後人的磐石,指引著這座浴火重生的古老城池,在通往和平與未來的道路上,每一步都踏得無比堅定,每一步都浸透著永不磨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