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小東西渾身難受,針扎似的來回在她身上疼。她的頭像是被人按在地上,怎麼也抬不起來,嘴巴里滿是熱氣,心臟在她小小的胸腔裡跳動得很快,有種要剝離出身體的感覺。
她微微張開雙眸,望著眼前的城隍神銅像,一滴滴水從她眼中滲出。她用手指輕輕的在地上來回摩挲,以此證明她還活著。
“爹、”她的聲音停頓了很久,微弱的細音接著傳出,“娘、”又過了很久。寂靜的廟中又傳來微弱的聲音,“阿、兄、阿姐…小斤…來…了……”。
寂靜的黑夜籠罩了整個夜空,整個神廟看不見一絲光亮,也把這個小東西最後的一絲光亮吞沒了。
“玹少爺,這邊有個廟,我們進來休息一晚吧,方圓幾里可能連一家農戶都沒有。”黑夜中一道男聲打破了這份寂靜,緊接著就是窸窸窣窣的木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嗯。”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淡淡回應。
耳後柔順烏黑的長髮被黑色絲線低扎於頸後,像瀑布一樣垂在背後。小小的年紀,但是已初見劍眉星目的影子,一雙桃花眼下面是高聳的鼻子,從眼睛中間拔地而起,一氣呵成,直入雲霄沒有冗餘。柳葉似的雙唇,血絲不足發著白。精緻的瓜子小臉,顴骨微微凸起,側邊的拐角內收,細窄的下巴下面卻又帶著方正的線條支撐起整張臉。
清秀俊逸卻又不失男子的英氣,楚司玹完全結合了父母的優點。整張臉沒有一絲缺點,硬要說的話,就是過於白淨,像個瓷娃娃。
他被推到了神廟裡面,漆黑的廟中沒有一絲燭火,加上下雨更是有點陰涼。
侍從從懷中拿出火摺子,把神廟裡的蠟燭一一點亮,原本一片漆黑的神廟突然重見光明。
楚司玹半閉眼適應著眼前光線的變化,他睜眼卻突然看見不遠處的神像下露出來的黑色布料。他向侍從遞了一個眼神,侍從隨即拔出劍走向那裡。
“少爺,這……”侍從面露難色,愣在原地。
楚司玹用手撥動著木輪椅,來到侍從的身旁。他也被眼前這一幕嚇到了,映入眼簾的是破爛不堪、和著泥土的破布,在破布的遮蓋下,倒著一個小孩。
他瘦的像個竹竿,皺巴巴的面板裸露在外面。雜草一樣的頭髮上都是泥巴,隨意的扭曲在一起。
侍從也不發言了,就這樣震驚的看著地上的小孩。楚司玹緘默不語,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地上的小孩,他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神情變化,但是腦海中卻在閃現著一幕幕場景。
他三歲便能作詩成對,五歲就可騎馬射箭,可謂少年天才,文武雙全,哪知就在他六歲生辰的前一夜,他驟然發起了高燒。
這場高燒整整持續了七日,他在第二日便陷入昏迷,可把楚聞和劉伊寧嚇壞了。當時甚至有大夫得出結論,楚司玹得了重症,藥石無醫。
好在第八日,楚司玹的燒就退了,人也清醒過來了。只是一醒來,他就發現自已的雙腿無法動彈,經過眾多名醫和宮中御醫診斷,他的雙腿失去了行動的能力,無法再直立行走。
經受如此巨大的打擊,楚司玹一蹶不振,從曾經的天之驕子,淪落成為坐輪椅的殘疾人。他一時間無法接受自已的殘疾,這麼小的孩子變生不測,再也無法行走,哪怕是生來殘疾,他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心理落差。
他整日躲在房中,不願出門,懼怕別人異樣的目光。此前足足七日的高燒,加上殘疾後不願進食、出門活動以及整日心情的鬱悶,楚司玹很快就消瘦了整整十五斤。
一個小小年紀的孩子本就瘦削,好在原來多有鍛鍊、身體強健,不顯得太過瘦弱。現在便顯得過於病態,瘦削的像個竹竿子,坐在那裡便感覺下一秒就要被風吹倒。
在消瘦了十五斤後,楚司玹馬上也病倒了。看著躺在床榻上的兒子,楚聞和劉伊寧都心疼壞了,心像刀割一般,但是更多的是自責和懊悔。
因為曾有在外遊行的名醫來到他們府上,看過楚司玹的病症後,詢問過他們夫妻兩人的關係。他們二人面面相覷,似是知道了緣由,自此變得更加自責和懊悔。
“玹兒,是為孃的不是,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的,為娘也不活了。”劉伊寧整個人倚靠在床榻上,下一秒像是要倒在上面了。
“寧兒。”楚聞呼喊道。
聽著母親的哭喊聲,楚司玹緩緩睜開雙眼,纖長的弧形睫毛上下分開。
在他的眼裡,母親向來是個溫柔端莊的人,從來不會大喊大叫,向來都是像春雨一樣細語柔聲。
那一刻,他知曉了母親有多麼愛他,有如此愛自已的母親,哪怕不是為了自已,為了母親他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母親。”楚司玹輕啟煞白的雙唇。
“玹兒。”劉伊寧驚喜的呼喚著他的名字,眼角的淚從酸澀的化為甜蜜的。
楚聞見此情景,趕緊把楚司玹從床榻上扶起,他抱著楚司玹和劉伊寧,三個人就這樣緊緊相擁在一起。
感受到父母懷抱的楚司玹,同時也深深的感受到了他們對自已的愛。從那一刻開始,他下定決心,要好好生活下去,哪怕只是為了愛自已的人。
父母是賦予他生命的人,他是上蒼給予他們愛情的見證禮物,他們對自已的愛足夠讓他帶著純淨的心靈孑然地來到世上的時候擁有面對這個世界陰暗和惡意的勇氣。
自此以後,楚司玹開始接受各地名醫的醫治,無論多苦的藥入口,只要想到自已的父母,他便如口嚼蜜餞般喝下去。
他也開始了康復性的訓練,雖然這一年多以來,他的雙腿還是沒有絲毫知覺,但是他的身體素質變得愈來愈好,雖然還是達不到平常人的水平,但是日常生活已經不成問題了。
這次高燒不僅帶走了他的雙腿,也讓他的體質發生了變化。六歲之前他甚少生病,小病幾乎自已很快就能痊癒。但是自此之後,他開始不斷生病,下個小雨,哪怕是刮點風他都能傷寒發燒。
就算是再小的磕碰,也會淤青多日不消散。更何況是受傷流血的事情,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楚聞和劉伊寧平日把楚司玹看的很緊,從不讓他出去玩,在家中也多有限制,後花園和廚房更是禁止入內。
可這次楚司玹實在是忍受不了,他便讓自已的貼身侍從帶著自已偷溜出來,來到了距離他們辛城最近的野外狩獵場。
哪怕只是讓自已上馬感受一下,摸摸這久違的弓箭,他的內心也是無比的欣喜。之前他便經常偷摸跑出來,一開始楚聞和劉伊寧都是非常擔心和焦慮的,可是每次他都在傍晚之前平安歸來,兩個人就逐漸對他放寬心態。
可是這次,因為要找人少的狩獵場,於是他便選定了這個野外的狩獵場,但是沒想到它距離辛城足有十公里,加上這次是偷摸出來的便沒有坐馬車,侍從只能騎馬帶著楚司玹一路狂奔。
一來是出來的較晚,現在天色已暗,二則是楚司玹雙腿殘疾沒有支撐力,侍從騎馬帶著他不宜騎得過快,免得重心不穩摔落,因此兩個人只能暫時先在這座城隍廟中屈就一夜。
回憶倏忽在腦海中停止閃現,他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孩。他又是誰的孩子呢?一看就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要麼是被遺棄要麼父母就已經去世了。
侍從看向楚司玹,在他的臉上捕捉到了瞬間的悲傷之意,隨即又恢復平靜。
“煩請你明日先去找個棺材鋪,先把他給埋葬了吧。”楚司玹的語氣平靜,但是眼底卻有股淡淡的悲涼。
在這個世道,出身比一切都重要。就算你再努力也沒用,如果你家境貧窮,你可能連溫飽都成問題,生存都成了問題,何況長大成才呢?深諳這點的楚司玹非常同情眼前這個小傢伙,與他相比,自已又何嘗不是幸運的呢?起碼自已家境殷實,深受父母疼愛。
“屬下領命。”侍從抱拳回道。
“那現在......”侍從看向地上的小傢伙。
楚司玹把自已的外衣脫了下來,遞給侍從。“去給他蓋上吧。”看著眼前比自已還小几歲的小孩,他的內心湧起了更多的悲涼。
“少爺不可。”侍從趕緊把衣服給楚司玹披上,他趕緊把自已的外衣脫下。
楚司玹似是想到了什麼,抬手讓侍從去自已的輪椅背後拿出了一件玄色狐毛氅,侍從心領神會,把自已的外衣穿上,把披風給小傢伙蓋上。
就在他蓋上的那一刻,他的手指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熱氣。他驚訝的用手把小孩的破爛衣服撥開,找到他黢黑的脖頸,用手指探了探氣息。他瞪大了眼睛,又重複了一次。
他連忙向楚司玹彙報情況,楚司玹自是將眼前的情況盡收眼底。
“把他抱起來吧。”
“這.....”侍從面露難色。
楚司玹並沒有重複說,而是淡然的看著眼前的小孩。
“是。”
侍從半蹲著,把這個小孩抱起,放在自已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