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的春天,是從泥土深處甦醒的。凜冬的肅殺被和煦的南風一寸寸揉碎,融進城牆根下新冒出的鵝黃草芽裡。空氣中浮動著新翻泥土的腥甜氣息,混雜著不知名野花清冽的暗香。然而,比春意更早瀰漫全城的,是一種帶著金屬鏽腥氣的忙碌。
“吱嘎——吱嘎——”木製獨輪車的呻吟聲從破曉響到日暮,碾過被歲月和戰車磨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車上堆疊的,並非糧草磚石,而是累累的斷刃殘鐵!有狹長鋒銳的劍鋒,有厚重彎曲的馬刀,更有無數碎裂扭曲、難以辨認原貌的金屬殘骸。它們來自屍橫遍野的戰場溝壑,來自折斷在城牆豁口的拒馬尖樁,甚至來自百姓從倒塌屋樑下翻出的陣亡親兵最後的佩刃。每一道觸目驚心的豁口,每一片深褐近黑的斑駁鏽跡,都無聲地洇染著一段驚心動魄的過往。一個跛腳的老兵推著獨輪車,車上橫放著一柄幾乎從中斷開的陌刀,刀柄纏著的褪色布條已被血與汗浸染得看不出原色。他沉默地前行,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彷彿推的不是廢鐵,而是無數未曾寒透的忠魂。
這些承載著血火記憶的金屬洪流,最終匯聚到城南的“礪鋒”鑄劍鋪。爐火徹夜不熄,將鋪子映照得如同白晝,滾滾熱浪裹挾著鐵腥氣撲向長街。鋪子門口早已排起蜿蜒長龍,沉默的隊伍裡,有失去兒子的老嫗用枯瘦的手捧著一截斷劍,有稚氣未脫的少年吃力地拖著一柄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殘破長戈。
“各位高鄰,莫擠!莫擠!爐膛夠旺,心氣夠足,斷劍有多少,咱就化多少!”炸雷般的嗓門壓住了鼎沸人聲。鋪主劉鐵匠,虯髯戟張如鋼針,赤裸著筋肉虯結的上身,古銅色的面板被爐火烤得油亮,汗珠滾落,在熾熱的鐵砧上“滋啦”一聲化作白煙。他聲若洪鐘,手中那柄重錘卻如繡花針般精準,每一次砸落,火星便如金紅的瀑布般潑濺開來。
“叮——當!叮——當!”
這不再是戰場金戈交鳴的殺伐之音,而是鍛造希望的序曲。砧臺上,一塊燒得白熾的斷劍在重錘下哀鳴、屈服、延展,頑固的稜角與血腥的過往一同被砸平、重塑。劉鐵匠的徒弟,年輕力壯的李鐵匠,此刻正赤膊揮汗,雙臂肌肉僨張如鐵鑄。他死死盯著鐵砧上那塊逐漸變形的金屬,眼神灼熱得幾乎要穿透火焰。昨日城郊田埂邊所見的一幕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幾個戍邊的年輕士兵,正用豁了口的舊鐵鍬奮力挖掘灌溉的溝渠,虎口磨出的血泡混著泥漿,他們卻咧著嘴,望著腳下剛冒出鵝黃嫩芽的土地,笑得像個孩子。那笑容,乾淨得沒有一絲陰霾,是對腳下這片飽飲熱血的土地最深沉的回饋。
“喝!”李鐵匠猛地吐氣開聲,雙臂灌滿千鈞之力,錘頭帶著呼嘯的風聲砸下!這一錘,砸碎的是冰冷的殺意;下一錘,鍛打的是溫熱的生機。劍脊上猙獰的雲雷紋在烈焰與重擊下消融,逐漸顯露出鋤板那寬厚、樸拙的輪廓。淬火的冷水池騰起巨大的白霧,“嗤啦”巨響中,一把沉甸甸、泛著青黑色幽光的鋤頭浴火重生。劉鐵匠伸出佈滿厚繭的手指,在微燙的鋤柄末端,用鏨子深深鑿下三個鐵畫銀鉤的字:“礪鋒鋤”。
鑄劍鋪的爐火日夜不息,打鐵聲成了邕州城新的脈搏。成捆成捆的新農具——鋤、鐮、犁鏵、鐵鍬——被擦拭得鋥亮,堆滿了鋪子後院,又迅速被渴望的雙手取走。
送農具的隊伍,是春日邕州城最動人的風景。不再有戰時的肅殺與悲壯,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充滿泥土芬芳的希望。白髮蒼蒼的老者推著獨輪車,車上滿載著繫著紅布條的嶄新鋤頭;健碩的婦人揹著竹簍,裡面是碼放整齊的鋒利鐮刀,簍沿上還趴著咿呀學語的嬰孩。當這支由老弱婦孺組成的奇特隊伍緩緩穿過高聳的城門洞時,城樓上戍守計程車兵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齊刷刷地行以最莊重的軍禮。目光交接處,沒有言語,只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暖流在無聲傳遞。
邊關的春天,風沙依舊粗糲,卻掩不住新翻泥土的溼潤氣息。戍邊計程車兵們粗糙黝黑的手掌,鄭重地接過這些來自家鄉、帶著親人期盼的農具。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掌心蔓延,那份沉甸甸的份量,奇異地將昔日握緊刀柄時決絕的殺伐之氣,轉化為一種腳踏實地的安穩與力量。
“兄弟們!”連長趙剛,這個曾在城頭浴血、刀口舔血的漢子,此刻高高舉起一把寬刃厚背的“礪鋒鋤”,鋤面在邊塞熾烈的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聲震曠野,“就用這些傢什,把眼前這片荒灘,給老子變成塞外的糧倉!讓那些縮在帳篷裡的蠻子瞧瞧,咱邕州的好漢,拿得起刀槍,更耍得轉鋤頭!饞死他們!” 粗豪的笑聲頓時在戍卒們中間炸開,驅散了邊關的寂寥與寒意。
鐵器翻動沉睡千年的土地,播下飽滿的種子。當第一場溫潤的春雨悄然而至,嫩綠的禾苗如約破土,在邊塞的風中搖曳生姿,向著邕州城的方向,舒展著柔韌的身姿。夕陽熔金時分,士兵們結束勞作,聚在營房前的石磨旁。有人從懷裡掏出還帶著體溫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展開,裡面是鑄劍師們刻在農具上的名字拓片。“劉鐵匠”、“李鐵匠”、“礪鋒鋪”……這些粗糲的名字被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被樸實的鄉音一遍遍唸誦。一壺濁酒在漢子們手中傳遞,酒入喉腸,那份滾燙的暖意,竟比最烈的燒刀子還要醉人——這是來自家園最深處的慰藉,是和平賦予勇士最醇厚的佳釀。
當男人們在爐火與田壟間揮汗如雨時,邕州城的大街小巷、庭院深深處,另一場靜默而堅韌的“戰爭”也在悄然進行。這場戰爭沒有硝煙,只有拆解的“沙沙”聲與織機的“唧唧”聲,對手是厚重的戰袍,武器是靈巧的雙手與堅韌的心。
城西張嬸家的院子裡,老槐樹剛剛抽出嫩綠的新葉。張嬸坐在小杌子上,膝上攤著一件厚重的玄色戰袍。袍子早已看不出原色,前襟、肩背處,深褐近黑的汙漬層層疊疊,那是無數次血與塵的浸染,早已板結成硬殼。銅質的護心鏡早已碎裂,只留下邊緣猙獰的斷口。她拿起一把沉甸甸的銅剪,深吸一口氣,冰涼的觸感直透指尖。第一剪落下,剪斷縫綴護心鏡的堅韌牛筋線,“嘣”的一聲輕響,如同繃斷了最後一根緊繃的弦。接著是密集的銅鈕,一顆顆被撬下,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叮噹”聲,每一聲都敲在張嬸的心坎上。
她想起三年前那個寒風凜冽的清晨,城門轟然洞開,丈夫披著這件嶄新的戰袍,挺拔如松,逆著初冬慘白的陽光,匯入出征的滾滾鐵流。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她臉上,沒有言語,只有重重的一點頭。那一眼,成了訣別。如今,丈夫的骨殖早已埋在北山,這件浸透了他最後體溫與熱血的戰袍,卻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她手中。粗糙的手指撫過那些無法洗淨的深色印記,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銅鈕上,濺起微小的水花。她咬緊下唇,手中的剪刀卻更加用力、更加快速地落下,彷彿要將這沉重的哀思與無邊的痛楚,連同這戰袍的束縛,一同徹底剪碎、拆解。拆下的每一片布料,都疊得整整齊齊,彷彿在整理一段無法磨滅卻又必須告別的記憶。
拆解下來的布料,無論粗麻細葛,都被仔細地分類、清洗、晾曬。然後,匯聚到城中的幾處大織坊。曾經用來編織箭袋、修補戰旗的織機,如今重新校準,繃緊了經線,等待著承載全新的使命。
織坊裡,“唧唧復唧唧”的聲響匯成一片溫柔的海浪。年輕的織女小蓮坐在一架老式腰機前,神情專注。她的手指白皙纖長,曾是戰地傷兵營裡最靈巧的手,為無數血肉模糊的軀體清創、縫合、包紮,沾染過太多洗不淨的血腥。此刻,這雙手引著潔白的緯線,在密集的經紗間輕盈穿梭、打緊。梭子在她手中彷彿有了生命,流暢地來回,織出的細密麻布平整而堅韌。她微微垂首,側臉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陽光裡,呈現出一種近乎聖潔的寧靜。
這天,她終於織成了第一塊足夠大的細麻布。布面勻淨,泛著柔和的亞麻光澤。她小心翼翼地將它覆蓋在一個新編的寬大竹匾上,四周仔細地壓好。老蠶農陳伯鄭重地捧來一匾剛孵化不久的蠶蟻,細小的生命在桑葉碎屑上緩緩蠕動。當竹匾被輕輕放在鋪著嶄新細麻布的蠶架上時,奇蹟發生了。那些細小如塵埃的蠶蟻,竟似被那乾淨柔軟的織物所吸引,紛紛昂起微小的頭顱,試探著、努力地向著潔白的麻布邊緣蠕動、攀爬。
小蓮屏住呼吸,看著這微小卻無比頑強的新生力量,在由戰袍化生的布匹上,開始了它們吐絲結繭、化蛹成蝶的生命旅程。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湧遍全身,衝散了記憶中傷兵營裡刺鼻的血腥和絕望的哀嚎。她終於明白了,這單調的“唧唧”聲,與戰場上催命的戰鼓、撕裂空氣的箭嘯、垂死者的呻吟,是多麼的不同!它是生的序曲,是希望的低語,是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在廢墟之下,重新搏動起的有力心跳。
城郊,曾經被戰火燎燒得一片焦黑的桑園,如今在老蠶農陳伯的精心侍弄下,奇蹟般地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新栽的桑樹枝幹挺拔,油綠的桑葉在春風中舒展,肥厚得能掐出水來。熟透的桑葚由青轉紅,再由紅變紫,沉甸甸地綴滿枝頭,像無數顆飽滿的紫玉,散發著甜蜜的誘惑。
陳伯在桑園四周紮起了好幾個披著破舊蓑衣的稻草人,叉開的雙臂上掛著叮噹作響的破鐵片,用來嚇唬那些垂涎桑葚的饞嘴鳥雀。每日天矇矇亮,他就揹著碩大的竹簍走進桑園。露水打溼了褲腳,他粗糙的手指拂過帶著晨露的桑葉,挑選最肥嫩的部分摘下。葉片落入竹簍,發出“唰唰”的悅耳輕響,如同春蠶即將享用的盛宴前奏。
回到低矮卻整潔的蠶棚,迎接他的是蠶匾裡一片沙沙的“雨聲”。成千上萬條通體玉白的蠶寶寶,昂首挺胸,隨著桑葉的鋪撒,立刻湧動著撲上去,開始了它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工作——進食。那無數張小口啃噬桑葉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如同春夜最細密溫柔的雨點落在闊葉之上,充滿了令人心安的、蓬勃的生命力。
陳伯佈滿溝壑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額頭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他蹲在蠶匾旁,看得入了神。眼前這安寧繁忙的景象,與記憶中那場席捲而來的大火形成了殘酷的對比。那時,蠻族的鐵蹄踏過,桑園被付之一炬,濃煙蔽日,精心養育的幾季春蠶連同桑樹一起化為灰燼,老伴在護園時被流矢射中,再也沒能起來……如今,這片土地吮吸著逝者的血淚,生長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茂盛、都要堅韌。桑葉的清香和蠶食的沙沙聲,就是對他和老伴最好的告慰,是生命對死亡最倔強的宣言。
邕州城蛻變的氣息,比春日的花香更為馥郁,瀰漫在每一個角落。孩子們清脆如銀鈴的笑聲在古老的城牆上追逐嬉鬧,他們小小的身影在垛口間跳躍,再也不用擔心突然響起的警鐘和呼嘯的箭矢。城外廣袤的田野間,士兵們洪亮整齊的號子聲此起彼伏,應和著鋤頭入土、鐮刀割禾的節奏,那是比任何戰歌都更雄渾、更充滿力量的大地樂章。
斷劍熔鑄,千錘百煉,化作犁鏵鋤鐮,切開板結的凍土,喚醒沉睡的生機。戰袍拆解,經緯重織,化為柔韌布匹,托起微小的生命,抽絲剝繭,織就錦繡前程。這不僅僅是冰冷器物形態的嬗變,更是邕州城從血與火的煉獄中掙扎爬起,用不屈的意志和勤勞的雙手,為自己加冕的涅盤重生之證。
夕陽熔金,巨大的日輪緩緩沉向遠山的輪廓,將最後也是最輝煌的光芒潑灑下來。邕州城古老的城牆被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箔,肅穆而溫暖。城下,新翻的田壟泛著溼潤的油光,整齊的秧苗在晚風中輕搖;城郊,連片的桑園綠意蔥蘢,桑葉的剪影在夕照下脈絡清晰如畫。一條由汗水、淚水、鐵與火共同澆築的和平之路,從邕州城的腳下,向著無垠的原野、向著充滿希望的未來,堅實而光芒萬丈地鋪展開去。路上的每一個腳印,都深深烙印著這座城和它的人民,從死亡陰影走向生生不息的堅定與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