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坐。”平時很少說話的李隆基,現在卻指著茶几邊上的長沙發,以一種招呼孫子的口吻招呼著李俶。
這倒不是李隆基傲慢,因為李俶確實是他孫子。
“李俶,做專案不容易吧?”李隆基問。沈笑在後面把門帶好,微笑著坐在李俶旁邊。
“還行……”李俶說。
“怎麼,沒想到吃梅乾的老傢伙喜歡玩恐怖遊戲?”李隆基笑著問。
“……您再嚇個好歹出來。”良久,李俶憋出一句。
“怎麼會呢,鬼有什麼好怕的?”李隆基說,“活人才可怕,一天到晚地勾著心思,搞不好什麼時候就從什麼地方踹你一腳……哎喲,我可是經歷得多了。”李隆基笑著搖搖頭。
“……您說的有點道理,可我還是害怕。”李俶說。
“你這麼想,”李隆基說,“哪一個家裡往上數沒有百十號的鬼?後代有事他們都不管,那咱們平時燒的香火都燒哪兒去了?”他說著從西裝口袋裡摸出包香菸來,“阿笑,你不介意吧?”他看著沈笑,後者搖了搖頭。
“……”李俶看著李隆基輕車熟路地把煙點上,良久,才吐出一句話來:“您變得我有點不認識了。”
“變?不,我沒有變過,”李隆基說,“每個人都有兩面,朝著別人的一面和私下的一面,如果有一個人對你主動展露了他的兩面,那麼他這是等同於在對你推心置腹呢。”李隆基說,“兩面三刀這個詞學過吧?它是貶義詞這不假,但導致它貶義的關鍵不在兩面,而在三刀,背後耍陰招才是引人厭煩的關鍵。”
“您為什麼要投這麼多錢,只為了做這麼一個遊戲呢?”李俶問道。
“是啊……確實有點多了。”李隆基說,“在採萍鼻子底下藏錢可真不容易啊,不是嗎?”他說,“一方面從你說你加入了遊戲社開始,我就想著給你找點專案做,既然喜歡那就不要半途而廢……而另一方面,我如果再不動手的話,很快我就連煙都買不起嘍……”他有點惋惜地看著手裡的香菸,搖搖頭,“芙蓉王,煙是好煙,學生們以前都送這個給我,後來你|奶奶告訴他們我在戒菸,我就只好省著點抽……”
“奶奶也是為了您好,吸菸有害健康。”李俶說。
“沒辦法,抽了一輩子了,想戒也難……”李隆基嘆了口氣轉向沈笑,“遊戲上架了吧?照之前說好的,遊戲發售的錢我可要拿大頭……”
“那當然。”沈笑點頭,“啟動資金是爺爺您投的,賺了錢給您那是應該的,更何況合同都簽了……”她說。
“好樣的,是個爽利的姑娘。”李隆基哈哈大笑,“後續宣傳上就不用你費心啦,”李隆基開啟手機,朝著沈笑晃了晃,今天的大唐驛報遊戲板塊裡躺著一條新聞“學生團隊自創劍大首款恐怖AVG”,“等著收錢就成,安逸呦。”
“哦對了,瞧我這記性。”李隆基敲敲額頭,“新聞文案我還沒跟你商量過,阿笑你先看一眼,有不合適的告訴爺爺,爺爺打電話叫他們改……”
“不用了不用了,”沈笑擺擺手,“您出錢您說了算!”
“不用謙虛啦。”李隆基在菸灰缸裡按滅了菸頭,“今天天氣還挺好的,不如帶我去你們學校轉轉?”
“這……我下午還有課,恐怕沒法陪您老到處逛……”李俶有點猶豫。
“沒事,也用不著你陪。”李隆基平靜地說,“我聖歷二級的。”
……
“打神運動”從長壽二年一直持續到了新世紀,按時間算正好是李隆基在校讀書的那段時光。那時李隆基有一個非常喜歡的女生叫楊玉環,可是那段時期,就連當年最強悍的劍院,凝聚力也早已大不如前,那段時間人人自危,就連象牙塔中的學生們也是不被容許著安安心心地談戀愛的,那些前朝傳下來的世家子弟,在學校裡也總是要提心吊膽,憂心著家人的安危,不時便聽到哪家又被抄滅滿門的訊息……
於是那年七夕,在李隆基拋了硬幣決定去表白的那一天的早些時候,因為同樣的原因,楊玉環用一束白綾把自己掛在了學校的一棵梨樹上。
那株梨樹很有特點,有那麼一條粗枝以一個很完美的角度伸出去,上面叢生著倒杈,彷彿是專門為了讓人掛上去而生的。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那時還是個愣頭青的李隆基解散了頭髮,懷揣著遲到的愛意,在路邊放聲而哭。
“這是什麼歌?”
“《九歌》裡的《山鬼》啊,前朝屈大夫所作,嘖嘖,又一個活膩歪的。”
課本、文具、模型,遊戲裡種種被惡靈拿來作軀殼的東西,在殺紅了眼的酷吏眼中無一不是罪證,更何況抓的是李隆基這種當街唱《九歌》的,“敬畏偽神”的現行?
李隆基被上一秒還是同窗的人舉報,於是他立刻被抓去“關”了幾年。不過他幹部子弟的身份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免死金牌,只是幽禁著不許出門而已。
就算在那個時候,人生也是不公平的。
而後來他回到學校,那恐怖的運動早已結束,學校裡又是一派欣欣向榮的風貌,彷彿血案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就連那人也早已不知被埋在了何處。
物是人非,事事休。
再後來他就認識了江採萍。
其實對於製作《遲到》這款遊戲,李隆基一直沒有說的第三方面原因,此時便在學校裡面不分春夏寒暑地矗立著,送往迎來著一撥又一撥的學生。後生們在嬉笑之餘,說曾有人情場失意吊死在這裡,言語間卻沒有半分的敬畏。
“老師好!”幾個逃了課出來溜達的學生瞥了眼西裝革履的李隆基,一臉的無憂無慮頓時化作恐懼,打了個招呼便趕忙奪路而逃。不知為何,滿頭白髮的李隆基,周身的氣場似乎比校長方乾的還要強上那麼幾分。
李隆基在既熟悉且陌生的校園當中背手踱步,如今他只有一個地方要去。
“樹猶如此。”李隆基瞟了眼湖邊的老梨樹,喟然長嘆。
(注:晉有桓公諱溫,發兵北征而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而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涕,此為“金城泣柳”之典也。)
現如今已沒人再記得,曾有一個亭亭的倩影懸在那棵根本不結果子的樹上,溫暖的風兒有些焦急地推著她的肩膀,卻再無法將她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