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蘇影月剛到李府時最不願碰到的就是李元吉那個小魔頭,覺得他年紀雖小卻著實頑劣,仗著年歲小時常伴在母親身邊的緣故從不把府裡的其他人放在眼中,更別提蘇影月這個外邊來的孤女。可隨著相處的年月增加,不知何時開始蘇影月發現原來這個小魔頭也極為有趣,雖說與李建成李世民兩兄弟極為不同,但做為竇夫人最小的幼子平日裡嬌縱些也可以理解。
竇夫人病後蘇影月常常隨身侍奉,與李元吉的接觸也相應多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蘇影月幫李元吉鬥贏了蛐蛐兒,還是因為蘇影月每次比劍騎馬都贏過李元吉一成,李元吉開始對這個阿姐越發依賴。
這一日,李元吉高價得來的常勝將軍終究還是沒能贏過蘇影月,於是只能拖著一副喪氣的臉來到後院同蘇影月練劍。
蘇影月本已習慣了李元吉的垂頭喪氣,可一柱香的時間都未過她已經把李元吉的劍擊落了無數次,這就著實讓她沒法接受了。
眼看著蘇影月的忍耐即將到達極限,李元吉這些日子也不是白捱揍的,立馬就嬉皮笑臉地貼上去拉著她的衣袖說道:“月姐姐,好姐姐,你就讓我休息休息吧。”
看著蘇影月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表情,李元吉靈機一動立馬故作神秘著說,“我知道次兄近日便要回府了。”
算來李世民也已離開了大半月,蘇影月每日裡都在盼著歸期,如今就像是被關在黑暗中許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絲光亮,不由得連忙問道:“你聽誰說?訊息可準確?”
李元吉卻突然如孩童般鬧起了彆扭,扔下劍彆扭著說道:“我不喜歡次兄回來,我不喜歡次兄回來。”
蘇影月的印象裡李元吉倒是極少同李世民一塊,相比之下和李建成好像更加親密些,她一面安撫著李元吉一面問他原因,誰知李元吉仍是小孩子脾氣,委屈巴巴地說,“次兄射箭能贏我,武藝能贏我,聽夫子講學逃跑也不帶著我,但是阿孃在課業上還老誇他。而且……而且次兄在府上的時候月姐姐也不帶我玩。”
因為李元吉年紀尚小,竇夫人沒臥病在床之前幾乎都是帶在身邊,久而久之也變得驕縱頑劣,所以阿兄阿姐們也不常與他接觸。
誰都未料到性情乖張又大大咧咧的李三郎竟會因為阿兄阿姐的忽略而在心中埋下刺來。蘇影月自然沒想到這個原因,心軟的捏了捏李元吉的臉,柔聲說道:“月姐姐答應你,就算世民哥哥回來也經常帶你玩好不好。”
“三郎,日後長兄也時常陪你。”李建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聽到多少。只見他目光依然深邃幽深,讓人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誰知李元吉卻不太領情,撅著嘴說,“跟著長兄不好玩,還是跟著月姐姐好玩。”
李建成卻也不惱,目光似有似無的掠過蘇影月,而後坐到李元吉旁邊接著問道:“那你告訴長兄,月姐姐都帶你玩什麼?”
蘇影月聯想到前些日子帶著李元吉鬥蛐蛐兒、聽說書、投壺、蹴鞠、上樹掏鳥窩、下水摸魚等等上不得檯面的嬉鬧之事全都幹過,這可如何能讓李建成知道,不由得急忙岔開話題問道:“大郎是否有事找我?”
似是看透了蘇影月的用意,李建成似笑非笑的看了她片刻才悠悠地說道:“來告訴你二弟可能明日就能到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蘇影月總覺得近段時間的李建成像變了個人,雖說仍是讓人猜不透他的喜與怒,但好像沒有剛重逢時的那般疏離讓人不敢靠近,甚至還會讓蘇影月隱隱感到關心。
也正因為如此,蘇影月這兩日又會頻頻想到幾年前的夜晚,那個讓她曾經魂牽夢繞的李哥哥,那個在月光下說希望月兒所想皆如願的李哥哥,他會不會也是突然想到了幾年前的小女孩。
蘇影月心中湧起了莫名的負罪感,就好像是她背棄了當年的承諾,在心底偷偷住下了另一個人,而偏偏這一切又早已被李哥哥洞悉。
李建成猶豫片刻又低聲說道:“長孫家的人也一併同行。”語氣中帶著不忍。
“這有何稀奇?次兄婚期在即,長孫家定然同行。”李元吉戳破二人刻意迴避的實情。
風聲很大很急,刮過耳邊帶走了周遭的一切。蘇影月不記得後來李家兄弟還說了什麼,只記得她迎著風笑,風沙吹進了眼睛,竟笑著笑著流出淚來。
睡臥不寧的一夜,蘇影月迷迷糊糊間又想到那些夢魘的日子,鬼使神差般赤著腳跑去開啟了房門,有那麼一霎那她以為門外依然會站著那個人,那個總是對著她溫柔笑著的人,直到看見屋外黑漆漆一片,才不得不嘲諷起自己果真是痴心妄想。
當做了太久的夢被驚醒,失望便一寸寸蔓延過心間,最終只剩找不到出路的空洞。
蘇影月無力地坐在門邊,忽然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黑夜中瞧不真切來人的模樣,只隱約覺得模糊的身形和心中的輪廓越發重合,興沖沖地向那人跑去。
李建成未料到蘇影月會突然出現,只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同樣愣住的還有剛看清來人的蘇影月,在微弱月光的暈染下臉色愈發蒼白,只穿著單衣的她在夜風中搖搖欲墜。
“大郎?這麼晚了,你怎會在此?”極力剋制住情緒的蘇影月率先打破沉默。
李建成倒也不遮掩,回過神來輕笑著說道:“來看看你可好。”
不知是被洞悉了心事,還是突然想到“李哥哥”,蘇影月低下頭聲音哽咽,心中的懊惱與煩悶全都跑了出來,嘴上卻說著“還好。”
月影昏黃,兩人肩並肩走在小路上,樹影婆娑中隱在黑暗中的人卻讓自己藏得更深,眼眸裡不知何時蒙上了灰。
只見李建成偶爾側身與蘇影月低語,蘇影月臉上笑意淡淡。
“二郎快馬加鞭趕回府不就是為了見月兒,為何到了跟前又避而不見?”直到看見兩人走遠後,劍風才憤憤不平地說道,“莫非是因為大郎?可二郎明明知道月兒一直在等你。”
李世民眸光黯淡了幾分,極力剋制著語氣中的淚意,只輕聲說道:“她與阿兄一起,或許更好。”
說罷轉身往蘇影月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夜色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落寞與失意。但他卻只能逼著自己快步離開,就怕再多一刻鐘便會後悔著朝她奔去。
夜晚到底有多長蘇影月不知道,她只知那夜裡的百轉千回,心事千重,寡著厚實的被子也感受不到絲毫溫度,寒意從心裡一分一分溢了出來,使她情不自禁的打起哆嗦,凍得她直到天光才能淺淺入睡。
屋外喧囂聲漸起,想來該是李世民同長孫娘子回來了吧。蘇影月卻遲遲不願起身,不知該用何種神情面對。日上三竿,她躊躇已久終是踏出房門,誰知身邊路過的下人卻總是在對她見禮後又竊竊私語,輕聲嘀咕著“確有幾分相似”“我說至少有五六分像”之類的話語。
蘇影月一時摸不著頭腦,加之心煩意亂也懶得理會,只連忙低頭快走,趕著去竇夫人房中。誰知卻突然撞到了人,還未抬頭便聽到有人喝道:“真是不懂禮數,走路都能撞到人身上。”
蘇影月想要道歉的話嚥了回去,一抬頭便見到是個年紀尚幼的陌生女子,雖是丫鬟打扮卻依然不輸氣勢,正瞪著圓圓的眼睛挑釁著看她,想來定是長孫家的小丫頭。
她沒心情理會,想繞過去快步離開,誰知那小丫頭卻越發咄咄逼人,行了兩步擋在她的身前,口中還嘲諷道:“長了副和娘子相似的模樣不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人,李家的禮數也不過如此。”
說蘇影月沒禮數無所謂,可她向來最不能忍受旁人說李家一丁點不好,也抬起頭來盯著那丫頭,目光中透著令人不敢靠近的威嚴,嘴角卻含著一抹譏笑,一字一句說道:“李家再不好有些人不也上趕著送上門來了嗎?”
那丫頭像是被戳到了痛處,臉色漲得通紅,突然發了瘋似的把蘇影月往後推,蘇影月這才意識到正站在湖邊,一時情急也來不及動武,只能順勢拉緊那丫頭一起落了水。
若要問蘇影月最怕什麼,那定是水無疑。小的時候阿耶要教她游水,她貪玩不願意學,再長大些親眼目睹了阿耶死在水中全身腐爛,從此看到水池子便都要退避三舍。這下掉進了水中即使有著一身武藝也無論如何都使不出來,她只能牢牢拉住那丫頭不放,任由自己向著池底沉沉落去。
也不知長孫家那丫頭識不識得水性,反正她的力氣定是不如每日練武的蘇影月,所以只能任憑蘇影月一下緊抱著她的頭一下緊握著她的手卻仍是甩脫不了自己遊走,硬生生的兩個人一同沉了下去。
蘇影月只覺得胸口越來越悶,像是要炸開那般生悶的疼,偏偏這時候腦中又閃現了阿耶最後在水中的模樣,兩隻手再沒了力氣,只能任由那丫頭輕易把她甩脫,認命般自行落下。當她快要失去意識時,卻突然察覺水中照下一縷光來,隱約感到有人貼著她的揹帶著她慢慢浮上水面。
待到岸邊時蘇影月只感覺有人拍著她的背,每一下都像是要將她拍碎那般,她再忍受不住急促地咳了起來,胃裡翻江倒海,吐了好幾口水後才覺得意識漸漸清楚,抬眼就看到李建成眉頭緊鎖,也如她那樣渾身溼透,但眼神中卻是擔心與薄怒。
原來竟是李建成救了她。
再過了片刻,蘇影月緩緩抬眼望去,看來那長孫家的丫頭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此時正躺在岸邊一動不動,身前一個古銅膚色,五官輪廓分明的陌生男子在拼命按壓她的肚子。
李建成看著懷裡的蘇影月眉頭微皺,擔心地問道:“月兒,好些沒有?”
蘇影月只覺得沒什麼力氣,只能任由李建成抱著她,輕輕點了點頭。那邊長孫家的丫頭仍然沒什麼反應,蘇影月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倘若這時鬧出了人命那可如何是好。
正想著,那丫頭起身吐了好幾口水,眼睛緩緩睜開,蘇影月心中一鬆,終於放心的閉上眼來。
眼看著蘇影月臉色逐漸紅潤起來,身上也慢慢有了溫度,李建成便緩緩扶起她走到陌生男子對面,極力壓制著怒氣說道:“長孫兄弟,先把平兒帶回房中休息吧。”
進門皆是客,蘇影月本也無心再做計較,誰知長孫郎君卻是不依不饒,冷著臉撇了一眼蘇影月,又對著李建成冷冷說道:“建成兄,在貴府發生這等事怕是無論如何都該給個說法,一個不相干的人都能在府上如此猖狂,傳出去也有損唐公府的名聲。”
李建成的臉色也冷了幾分,但還未等他開口便聽到竇夫人威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是該給個說法,不然旁人還當我們李家沒有禮數。”竇夫人在僕婦的攙扶下徑自走過李建成和蘇影月身邊,對著那個叫平兒的丫頭問道:“丫頭可好些了?別怕,在這唐公府里老身定會為你作主。”
平兒經過方才的折騰早已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哆哆嗦嗦地躲在長孫無忌身後,只有一雙含淚的眼睛楚楚可憐。
倒是長孫無忌先開了口,恭敬地對著竇夫人行了個禮,“有夫人作主,無忌和平兒自是感激不盡。”眼神掃過蘇影月,盡是得意之色。
誰知蘇影月與他目光相對也毫不示弱,眼中全是事不關己的淡漠與嘲諷,氣得長孫無忌恨不得上前與她理論幾分,只是礙於竇夫人尚在場只能生生壓住心中怒火。
“是叫平兒是吧?快去換身衣服再來前廳見我。”竇夫人的聲音中有著讓人不敢造次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