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女孩,敏捷、靈活、可愛,連聖夫子都對其抱有極大的期望。那二十個孩子裡,只有她對他是真誠的。當其他人想辦法搶解藥時,這個女孩總是能搶到兩瓶,然後遞給他一瓶。
如此,兩個人合作贏下一場又一場賭命的比賽,每當他們渾身浴血把解藥嚥下時,他們都會看著對方,會心一笑。
在血戰之外,他們也偶爾能有喘息機會。他最喜歡與她待在一塊兒,兩個人一開始誰也不敢說話,還是女孩首先打破了寂靜:“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我叫魯彪。”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
她笑的像陽光下最燦爛的康乃馨,是那樣純潔,無瑕,溫柔,美麗。
“別這麼拘束嘛。我叫望夕。”
魯彪看了她許久,才愣頭青一樣發問:“你為什麼要護我?明明在這樣的爭鬥中……我什麼用都沒有……倒不如死了更好。”
她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回答:“你與我的弟弟很像,都一樣瘦弱。那年旱災,我連續好幾天沒有要到吃的,他吃草根,吃樹皮,吃到後來就死了。他是硬生生哽死的,死在我懷裡。”
她說的是那樣平靜,彷彿是借她的嘴在說別人的苦難。她看著魯彪瘦瘦的胳膊嘆道:“我弟弟那時候也瘦的不成樣兒,肋骨都顯出來了。要是他能撐住,之後就有盼頭了,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不好。”
“這怎麼能怪你……”
幾星期後是新一輪血戰,他們倆已經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魯彪在前一天夜裡費了很大的勁,給那女孩子編了一個粗糙的草做的手鐲。
他說:“等到不用再訓練了,咱們就跑,跑到聖夫子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偷偷隱姓埋名活下去。我要給你買精緻的手鐲,髮簪,好看的衣服。”
她羞澀地點頭答應,隨即眉前籠上一層陰霾:“等到最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怎麼辦。”
他堅定回答:“你護了我這麼多回,我這次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你。我要是這次還沒有搶到,你就直接自已拿一瓶走,不要管我了。”
這次血戰,他活了,但他也死了。
他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搶到了一瓶;她本來也搶到了,但被另外的孩子劃傷了眼睛,那孩子搶走藥瓶後防止她搶回來,踩斷了她的手腕。其餘的人都爭搶著喝下解藥,而他們兩個人只剩下了一瓶。
她摸到一把匕首,死死攥在手心裡。沒有眼睛,也就很難察覺到敵人和武器。匕首很快被搶走,被刺了好幾刀後她才摸到他。他躺在那裡,手裡緊緊攥著那瓶解藥。
她摸到他身邊。
“我來了。”
他看著她血淋淋的雙眼,把解藥擰開了遞給她:“快喝!”
她伸手接過,把解藥含在口中,隨後猛地堵上他,把藥灌進他的嘴裡。
一滴都不剩。
隨後,她伸出沾滿了自已鮮血的手,狠狠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吐出來。直到感知到那解藥滑入他的喉嚨,她才笑了,然後軟倒在他的胸前。
她的身軀漸漸冰涼時,手腕上的草手鐲也像嵌入她的身體,怎麼也拽不下來了。
後來,他開始學著更加拼命去爭,去搶。他從一開始的懦弱轉變為主動殺人,開始學會用自已的命去賭生存的希望。已經沒有人能保護他了,也已經沒有人有資格成為他的軟肋了。
他逐漸成為殺神,他越來越受聖夫子的器重。
他是從血中活下來的。他不怕世間任何東西。
他只想要一個溫柔的女人。
一個能夠在自已受傷時安慰自已的女人。
一個能夠讓自已倚在臂彎裡,安安靜靜療傷的女人。
可惜了,這個女人已經不在了。
而現在,唯一最像她的人是聶瑾。
他是從小就搶到大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他搶不到手的。他曾經立下過誓言,不惜一切代價,把自已想要的東西牢牢攥在手裡。得不到就搶,搶不過就殺。
他跌跌撞撞的戧出萬涵山莊,跨上馬去,直奔御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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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錯正在修書與瀾先生,他臨時決定跳過主君的命令,等一回去就直接帶領萬涵山莊的人員抵禦外敵。
一個暗衛無聲的進來,猛地跪倒在地。
“少主,主君,主君……”
宋錯此時還沒注意到暗衛異樣的語調,冷聲道:“講。”
“主君,主君……”
宋錯這才感覺到不對。抬起頭來,那暗衛只是伏在地上啜泣。一向隨和儒雅的他如同兇殘的餓狼,眼睛裡充了血,衝下案桌,一把抓住暗衛的領子:“你要說什麼,說!!!”
暗衛發了瘋一般的搖頭,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宋錯感覺自已的天頓時塌了。他鬆開暗衛的領子,向後踉蹌了幾步。萬涵山莊的主君就這麼死了?那萬涵山莊怎麼辦?
暗衛又跪倒在地上:“少主,主君昇天,只有您才能當此大任了!”
宋錯的腦子要爆炸了,他強壓著自已的心緒欲使其一點點平靜下來。
“是,是,現在只有我才能當此大任。可是啊,可是啊……”
他如同一頭失去控制的野獸在房間裡逡巡著,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隨即整個人彎下腰去伏在桌面上。劇烈的呼吸使他的身體如兇猛的虎豹般起伏。
暗衛不敢近前,只得在後面跪著,等待宋錯平復下心情。
宋錯猛地一轉身,就向門口大步走去。
“少主,您要去哪裡!”
“閉嘴,不要跟著我。”
宋錯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不知道自已要去哪裡。明明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自已心中卻像是有洪水猛獸,瘋狂啃噬著他的內心。他也不知自已該去找誰,瀾先生眼下並不在梁州。他沒有可以傾訴的物件。
他不知道自已是如何長大的。以前怎麼樣,後來就是怎麼樣,從來沒有變過。嚴格而殘酷的訓練,都在主君海姬的手下一遍又一遍發生在他身上。小時候的他不知道什麼叫母愛,他也不知道,眼前那個凶神惡煞的女人,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走了很遠,直到走到萬涵山莊的門口方止。他默默拿出少主令牌,細細摩挲了一番,然後再放回自已的衣襟裡。
他現在孤身一人了。大概,再也沒有什麼主君了。他必須承擔起萬涵山莊少主的重任,他不得不承擔。
“若是瀾先生知道我母親的死訊,不知內心作何感想……”
他走路帶風,幾乎小跑著進入萬涵山莊。迎兩個守衛抬著一具被遮上白布的屍體,正往涵宇樓去。屍體的手上,還死死捏著髮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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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天殿。
瀾先生正在休息,只見門外閃過一個人影,她撐著頭雙眼微睜,輕聲道:“是何人?進來吧。”
宋錯抱著一個匣子,進門就給瀾先生行了個大禮。
“宋公子,你這是……”
宋錯咬著牙,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告知瀾先生海姬的死訊。瀾先生震驚哀痛非常,許久沒能說出話來。良久,才嘆氣道:“你母親確是個堅貞不屈之人。”
宋錯小心翼翼將匣子放在瀾先生面前。
“這是母親生前千叮嚀萬囑咐要在下交給您的。她說,這東西就託付給您了。”
瀾先生無言接過。在旁的阿魚見是萬涵山莊的人送的東西,便打算替瀾先生開啟。瀾先生卻是微微一笑,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進來,而後毫不猶豫將匣子面對著自已開啟。
裡面是整整一匣的金紙折成的愛心,少說也有幾百個。瀾先生自然知道這些愛心受海姬珍藏的原因,撫摸了一遍就把盒子又扣上了,隨後安放在自已書桌最顯眼的位置。
“瀾先生,母親為何……”
瀾先生語調輕輕:“想必你的母親已經同你說過了吧。這是你父親送給你母親的禮物。”
“父親……”
“你父親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你自然對他沒有印象。但你父親很愛你的母親,這一盒物什都是你父親一個一個折出來送給她的。相較於其他,這滿滿一盒金心更能體現你父親對你母親的愛啊。”
“我父親……”
瀾先生見宋錯有些悵然,伸出手去,輕輕覆住他的手,道:“你的父親走後,你母親才變得那麼偏執。如今她也去了,你要撐住,不能變得像她那樣。你要冷靜,理智,才不辜負了你母親培養你的一片苦心。”
“是,是。在下很清楚我要做什麼……瀾先生,在下……告退。”
宋錯慢吞吞地行了個禮,彷彿每一個動作都在腦子裡盤了無數遍才做出來。他慢慢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很不堅定地走出御天殿。瀾先生眼瞧著他消失在臺階下,用顫抖的手把那盒子又扒拉過來,淚球滾滾落下她的臉頰,掉到匣子上,發出微不可聞的劈嗒聲。
她攥緊了手帕發了瘋一樣的咳嗽著,再拿開手帕時已染上一抹殷紅。
“師姐……”
“師姐終於可以去找她的莫哥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