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輕拂開窗欞,散入一絲冬日凜然的氣息。夜裡的靜水是沉寂的,偶有幾個巡邏弟子路過,打著燈籠,暗淡的微光擾不亂其餘弟子的睡眠。
瀾先生站在桌前研究全國佈防圖,時不時用墨筆圈出幾個點。燭火搖曳,後面的牆壁倒映出她的影子,顯得格外高大,保護著她的本體。她心結難解,身子本就不好,不得不一手掩著口唇輕咳,唯恐擾了別人安寧。
窗欞吱呀一聲,像是被風推開了。瀾先生抬頭看去,並沒有什麼異常;她輕輕把窗戶關好了,輕聲道:“師姐,這麼晚了還過來?”
她轉頭的同時,海姬從陰影處顯出半張臉。
瀾先生沒有感到任何意外。她溫柔一笑,挪了把凳子過來:“師姐坐。”
海姬從陰影處慢慢走出來。
“朱珏還不肯解了你的禁足?要師姐去給他一點教訓麼?”
瀾先生沒有接茬,只是上下打量她一番:“師姐,此次過來,怎麼還戴面紗?”
海姬沒說話,只是把面紗摘下了。她的左側臉頰盤踞著青紫色的毒紋,有些已經爬上她的額角和眼眶。瀾先生大驚,臉上沒顯多少,一向沉穩的手卻微微顫抖。
“師姐,你中的是何毒,這般可怖?”
海姬平靜回答:“不過是序侑當年留給我的仙人醉罷了。你知道我今日來是為了什麼?”
瀾先生摸著椅背坐在海姬面前。海姬取出一顆藥,當著瀾先生的面嚥下,她臉頰邊可怕的毒紋便迅速褪去。
“在來你這裡之前,我喝下了一罈毒酒。這壇酒裡的毒素會遍及我體內的每一滴鮮血,唯有吃下配套的丹藥才可抑制住毒性爆發;否則,當即暴斃。”
“我不理解……”瀾先生的整個心都揪起來,“師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要拿命去救助前線?”
海姬的臉色略微暗淡:“我有我的戰場。我已然與平國將軍魯彪約定,過幾日會面於萬涵山莊中堂。前一天我會託人將信物交給你,你收到後就別嘗試來救我了。”
“師姐!”瀾先生緊緊握住她的手,“我使你重傷,已經是極大的過錯;怎可讓你再去與他們同歸於盡?!你若是去了,叫我以後怎麼無愧地活下去!”
海姬反而是淡然了:“你那一刀就當是還了上次刺傷你胳膊那回吧。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要是最後能殺個將軍,倒也不算白活這五十餘載。行了,別吵鬧了,你還不知道你師姐的脾性?”
瀾先生收拾好自已的情緒,重新回到冷靜的狀態:“今日師姐來,不止要說這些吧。”
“是。”海姬開門見山,“今日,我本想把妄海之事和盤托出,不過想必你也知道個大概了?”
瀾先生勾唇笑道:“不若讓我想想?”
“你說。”
“妄海里所謂‘海娥的寶藏’是萬涵山莊財產所有。我雖不是沿海居民,但海娥的傳說確實存在,這點毋庸置疑。”
“而師姐,不過是借用海娥的傳說增添神秘色彩,一開始只是為了殺新皇黨的人,報你自已的仇;但在第九批時,你意外發現了曾經是你手下的尋寶劉。尋寶劉當時定是背叛了萬涵山莊,所以師姐才會如此痛恨他,以至於後來即便親自下手也要殺了他,對吧?”
“說得不錯。”海姬臉色如窗外的世界一般寒冷,“這個賊狗才吃裡扒外,當時不惜一切代價裝瘋賣傻,實際是偷取了梁州佈防圖,好趁著下一批尋寶隊開船之際,以前輩名義上船;又可以假裝怕鬼,正當擁有守衛,從而使自已人身安全得到保障。”
“因為曾經見過那帶毒的水母,又親眼見到被蟄的同伴的慘狀,所以等到了寶藏的所謂埋藏地,他就可以假死脫身。這片海域距離最近的陸地僅有二里,完全可以遠離我們的視線,偽造自已已經沉入海底死亡的假象。”
“一點不錯。當時我殺了他也是怕他知道了水母的底細,更怕他真的帶著佈防圖遠走平國。我雖怨恨新皇一黨,但大是大非我還是分得清的。說起來……你是怎麼知道這水母有門道的?”
“能散發珍珠色光芒的水母,至少我們梁國先前並沒有什麼記載,夜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品種,我定是要好好研究一下的。師姐不如說說,這批水母是從哪裡來的?”
海姬的臉有一點點抽搐。
“原是玄夜的長老研究出的水母,蔣無命將其一併偷去平國,在清風聖殿裡培育出極大一批,送到黑市上,專用於暗殺。”
“正因如此,儘管梁、平在和平期間互通有無,這種殺人的利器,平國也不會妄然公之於眾。至於玄夜,當時玄夜六代掌門下令銷燬一切有關於毒物的資料,這水母也自然被一併抹去了。這就是我們不知道這水母的原因。”
瀾先生轉而提了一個問題:“我記得玄夜本就是製毒的吧,當時為何要將這些資料全部銷燬?”
海姬回憶片刻,回答:“當時正是蔣無命鼎盛時期,在玄夜頗有作為。玄夜掌門發現他擁有製毒的天賦,其實是很支援他進行研製的。但與此同時,玄夜掌門也發現蔣無命的性格不佳,很睚眥必報,手段陰險狠毒,便時刻防備。”
“誰知後來蔣家被誅,連帶著蔣無命也被捲入。玄夜掌門心知蔣無命很有可能利用毒物進行報復,那是弒君之罪,不僅他自已,連整個玄夜都有可能陪葬,於是果斷將其逐出師門,並燒燬所有毒物資料。”
“本待蔣無命被誅殺後,這些資料就可以重新由製毒弟子整理出來,但不久這些製毒弟子無一例外全部喪命,連帶玄夜掌門也一同暴斃,之前的這些毒物資料就再也無法復原了。除了一些基礎毒物被保留下來,其餘的統統被銷燬,因此現在玄夜所依託的毒物,沒有前幾代那樣可怖。這些都是我的師姨後來告訴我的。”
“當時竟發生了這樣的往事。既然沒了資料,蔣無命還能研究出這種水母,可見其製毒天份。”
“正是如此。”
“既然是毒,那必然有解藥。我想起妄海那一次,明明我們的船邊也出現了同樣的水母,船工們也爭先恐後跳下去,卻無一人因此中毒身亡。想必宋公子的香囊裡裝的就是抑制水母釋放毒素的藥吧?”
海姬點頭:“我無法保證你的安全,索性留他們一命。”
她旋即冷笑:“可惜有些人,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
“另外還有一點。”瀾先生從容接話,“你知道我一向謹慎,不會輕易上當,因此在前期準備階段故意露出破綻,讓我懷疑你此次航行會對新皇黨的江鑫下手,從而一起上船保護江鑫,這之後你好尋找機會把我帶走。之後我們在地宮見面,你也提出讓我離朝堂遠一點。”
“你那時候已經知道朱雍被替代,不希望我因此白白犧牲。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每日所關注的事情太多,而這個‘朱雍’又不怎麼出現,你料想我不會起疑心,所以做了這麼個善意的提醒,只可惜我當時沒甚聽懂,是我愚笨了。”
瀾先生話鋒一轉:“讓我們回到尋寶劉這個話題吧。我現在唯一想不通的是,尋寶劉這張佈防圖究竟是誰要求他偷的,是平國那邊的人麼?”
海姬冷笑一聲。
“是方寧。”
“竟然是他……”瀾先生微蹙,“原來他八年之前就已經規劃好了這一切,只等時機成熟,逃出梁國。一旦到了平國,那就是放虎歸山。”
“不過現在你知道他在哪兒嗎?”海姬冷笑道,“我估計此刻他已經得到平國的保護,玩一出‘楚材晉用’,想辦法帶兵反過來收拾我們了吧。”
“事實上已經……”瀾先生嘆了口氣,捏了捏睛明穴,“此次鄴州之戰,我的孩子們看到他了。他似乎是這次的指揮官。”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樣的人為這樣的朝廷效力,不足為奇。他們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瀾先生微微抬起疲憊的頭:“師姐,你說如果我上戰場,局勢會不會好一點。”
海姬神情立刻嚴肅起來:“你敢!上次你身啟兩次,已經是玩命的舉措;你身子沒養好,還敢去戰場送死?”
“我只是不想這樣碌碌無為。前線戰士浴血奮戰,而我卻在這裡談笑風生,像什麼樣子。至少……”
“沒什麼可至少的。這個話題打這兒停止。”海姬站起身,“我該走了,你也不看看時間。”
海姬說罷開啟窗戶,向上一蹬,輕巧停在窗戶邊,回頭目光炯炯。
“你我再會,阿瀾。珍重自已。我走了。”
“師姐。”瀾先生起身,“阿瀾送師姐一程。”
海姬只是永訣般地看她一眼,似要把她的面容刻在心裡。
“今日說了不少話,早些休息吧。”
她只撂下這一句。瀾先生將窗欞拉開一些,眼看她頂著寒風沿屋簷跳遠,微微咳嗽兩聲,嚥下一口心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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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瀾先生便透過沂源閣收到了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