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新街老屋的院門,張六斤心思沉重地邁步走了進去。
屋子多年無人打理,院中的草已有半人之高。張六斤當年住的廂房其中半扇門已經倒塌,剩下另外半扇門還挺立在原地,在微風的吹動下來回搖擺,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院中那棵桂花樹依然健在,並且比過去長得更加茂盛,它日夜守護在這裡,似乎在等待主人的歸來。
桂花樹下面放著的小木馬早已殘破不堪,上面佈滿了綠油油的青苔,張六斤還記得小木馬是父親親手做給他的外孫紀元的玩具,他和弟弟福堂小時候都騎過這匹小木馬。
惠珍看到張六斤在桂花樹前仰面流淚,知道這是丈夫睹物思人,她過去在張六斤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張六斤把惠珍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夫妻二人就這樣站在桂花樹下沉默不言。
老屋的環境沒法住人,張六斤告訴小董往新街南邊走有家惠民旅社,讓小董去旅社開兩間房,晚上他們就住在那裡。
安頓好幾人的住宿,張六斤躺在床上將自己接下來的計劃進行了整理。
首先他要去龍頭寺探望住持圓通大師,他想在弟弟福堂的墳前給他上幾炷香。
其次張六斤要找尋合適的地方給父母遷墳,順道去陳一達家裡通知妹妹秀霞。張六斤聽大哥福林說妹妹秀霞已經和陳一達的弟弟陳一輝結婚了,這麼多年過去他是該和妹妹及妹夫見見面了。
最後還有件事情對張六斤來說很重要,也是他此行除給父母遷墳外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要把被大媽一家佔據的廂房贖回。
張六斤又想到起原公鎮的二姐秀芹,聽說大外甥紀元犧牲後,二姐家的老二後來也參軍成為名解放軍戰士,在戰場上被流彈擊中不幸犧牲。
現在二姐家裡就剩下她自己和老三兒子頂元相依為命,如果時間充裕,張六斤決定帶上惠珍去趟原公探望二姐。
想著這些事情,張六斤第一次失眠了。他強迫自己不要再想其他,趕緊閉上了雙眼睡覺。可是越是這樣想,越是睡不著覺。
第二天一大早,張六斤跟惠珍打了聲招呼後便隻身一人前往龍頭寺。
寺中的香火比過去更加旺盛,前來祈福的信男善女和香客絡繹不絕。
接待張六斤的是現如今龍頭寺新任主持戒空大和尚,他告訴張六斤自己的師父也就是原主持圓通大和尚幾年前便已圓寂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張六斤對戒空法師說明了來意,戒空和尚手持佛珠,口中念聲佛號“阿彌陀佛”。
戒空和尚讓小沙彌送來只木盒擺在了張六斤面前,張六斤開啟木盒看到盒中裝的是件精巧的物件,長命鎖。
“這是貴弟的遺物,貧僧命人收了起來,今日交還於張先生。”
張六斤攥著長命鎖,不禁悲從心中起,他向方丈詢問弟弟福堂是如何患病,方丈嘆息地說道:“命運無常,善哉善哉。”
原來就在福堂來寺裡的第二年夏天,城固縣發生瘟疫,很快便傳到龍頭寺裡。福堂和部分僧人未能倖免,也被傳染。
龍頭寺為防止瘟疫進一步擴散,當時的主持圓通和尚下令將所有已經感染的僧人送到柴房隔離起來,每日指派人手給送飯、送水。
“福堂小施主去世在一個夜裡,恩師圓通因為貴弟的不幸罹難而自責不已,從那天起師父整日唸叨他愧對張先生的託付,愧對張先生故去的令尊大人。憂鬱成疾,後來也……”
“唉……”
張六斤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嘆息一聲,即使他事先已經知道弟弟去世,可是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悲傷。
“阿彌陀佛,寺裡因病故去的僧人包括貴弟經過焚燒後,骨灰就埋在那片山凹中。”
戒空和尚領用手指著後山方向,他勸慰張六斤要節哀順變。
福堂小時候最喜歡吃糖果,張六斤便帶著包糖果來到埋葬弟弟的山凹處,他點燃三根清香將糖果放在了地上。
“摔娃,哥來看你了。是哥不好,把你一個人留在了城固,希望你下輩子能投胎到一個好人家,不要再受這般痛苦。”
張六斤回到旅社後把裝有弟弟長命鎖的木盒遞給惠珍,讓她幫忙收好。
“這是我弟弟摔娃的東西,你放到皮箱裡面妥善保管。”
聽說張六斤要給父母遷墳,此地保長找到張六斤對他說縣城西邊有塊兒地方不錯,可以在此處修建墓冢。
張六斤遞給保長些銀元,讓他幫自己找專業人士操辦,事後他必有重謝。保長對張六斤說了聲客氣,收起銀元便去安排一應事務。
張六斤把小邠蕊託付給小董照料,他帶著妻子買了蠟燭還有供品,去了父母的墳地。
“爸、媽,不孝兒六斤跟兒媳婦惠珍回來看你們了。”
張六斤和惠珍雙雙跪在父母墳前,蠟燭的火苗被風吹的左右晃動,搖曳不止。
張六斤把酒撒在地上,他對著父母墳前說道:“離家十多年沒有回來看過你們二老,希望你們能夠原諒。不是兒子不想回來,實在是環境逼人。”
彷彿是感覺父母可以聽到,張六斤把自己這些年種種際遇跟父母娓娓道來。
“我當過兵,後來被部隊提拔當了軍醫官。我現在跟達當年一樣,也開了個診所,叫西醫同仁診所。”
張六斤說自己的水平還無法達到父親當年的程度,他會一直努力下去。
“爸、媽,這是惠珍,是咱張家的兒媳婦。我跟惠珍結婚四年生了個女子,娃叫張邠蕊,希望爸跟媽在天之靈保佑邠蕊健康成長。”
惠珍淚眼婆娑,她跪在墳前對素未謀面的公婆說道:“爸、媽,我是惠珍,我跟福慶一塊兒來看你們了。”
張六斤將帶來的紙錢點燃,因為數量太多,張六斤為讓紙錢燒完,他取了根樹枝將成堆的冥幣劃開。
“小女都嫁人了,等過幾天她和我一塊兒來給你們搬家。摔娃的事情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對不住摔娃,對不住你們二老。”
張六斤越哭越傷心,惠珍看他喘不上氣,連忙用手幫他拍打後背。
“當年我還小,我哥又不在家只能委屈你們老兩口睡在這裡。這次回來我會給爸跟媽找塊好地方,辦場風風光光的大事,希望你們能夠體諒兒的難處。”
惠珍發現丈夫有些傷心過度,在墳前好幾次差點背過氣去,她勸慰張六斤父母已經知道了他的難處,他們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他的。
看張六斤還不願意離開,惠珍說小邠蕊還在旅館等著他們回去,不能在此處逗留太長時間。
就這樣,惠珍軟磨硬泡才將張六斤拖拽著離開此地。
遷墳動土不是隨意挑個時間就行,風水先生告訴張六斤這個月的十三號是個好日子,可以在這天進行遷墳。
趁著給父母重新箍墳的空當,張六斤帶著惠珍和孩子去了趟原公二姐秀芹家裡。
惠珍初次見到大姑姐並未有任何的生疏,她和二姐秀芹親熱地拉起了家常。張六斤在一旁和外甥頂元聊著他們家裡這些年來的情況,頂元已經成親,媳婦是同村姑娘,他們也生了個也生了個女兒叫張惠蘭,今年一歲,比張六斤家的邠蕊小兩歲。
張六斤環顧四周,屋子裡連幾樣像樣的傢俱都沒有,他知道二姐這些年過得很清貧。頂元告訴張六斤,他大哥和二哥犧牲後,他就和妻子把母親接過來一塊兒居住。
姐弟倆多年不見,自然又是抱頭痛哭一番。張六斤抱著小邠蕊讓她喊姑媽,小邠蕊很聽話,奶聲奶氣地叫了聲姑姑。
“姐,這是我跟惠珍的一點兒心意,你拿著。”
來時張六斤就和惠珍商量好,見到二姐後把這包銀元送給二姐。惠珍知道張六斤的心意,於是在他們姐弟聊天時將銀元遞到了大姑姐的手中。
秀芹說什麼也不肯接,她說這些年弟弟都是一個人在外面打拼,受盡了委屈,這錢她是斷然不能拿。
“姐,這錢你要是不收,我就不待了,現在就走。”
說著話,他就要帶惠珍和孩子走人。頂元在旁邊看到舅舅是真生氣了,急忙過來勸慰母親。
“媽,我舅人家是誠心給你,你就拿著嘛,你看我舅跟妗子倆人都要走咧。”
秀芹只好將銀元收好,張六斤這才露出了笑容。
張六斤給父母遷墳動靜之大在整個城固縣城引起了強烈的震動,十里八鄉的群眾聽聞此事,許多人專門趕來看熱鬧。
城固縣幾家酒樓之前就已經將鍋碗瓢盆和灶具支在了新街上,七八名廚師同時開整,前來幫忙的執客高達上百人的隊伍,保長則充當白事總管,親自坐鎮指揮。
新街兩側牆面上全部用黑紗從外面包裹住,巷口兩旁張貼著巨幅輓聯。
上聯:難忘手澤,永憶天倫,繼承遺志,克頌先芬;
下聯:緬懷淑德,銘記慈恩,春暉未報,秋雨添愁。
馬路中央的橫幅則是由張六斤請來的當地著名書法家魏末賢先生親自揮墨而成的“張老先生及夫人萬古常青”十一個大字。
靈堂就設在張六斤家老房的門口,靈堂的正中央擺放著張六斤父母的牌位,牌位前堆滿了各類供品。
按照陝南人的習俗,祭奠亡人要擺上“一花、三牲和五果”。一花指的是菊花,寓意高尚、純潔;三牲分大三牲和小三牲,大三牲為牛羊豬,小三牲為雞鴨魚,牛羊豬象徵榮華、富貴,雞鴨魚代表勤勞、善良;五果則包括蘋果、柑橘、香蕉、柚子和葡萄,取生活的豐富多彩和美滿幸福等寓意。
先前老房的破、亂、髒已被人清理乾淨,兩口新造的壽棺此時就擺在堂屋裡。
張六斤之前告訴保長,他要給父母重新打造兩口壽棺,不知道用什麼材料比較好。
保長對張六斤說,壽棺的木料以柏木為上,松木為中,槐木、榆木、楊木、柳木為次,其中柏木因生長慢,樹齡長,其木質細密而油份大,置於地下可以長期不腐,是民間老百姓能使用到的最好木料。
張六斤丟給保長一包銀元,囑咐他就用上好的柏木,自己不在乎花多少錢。
縣劇團將戲臺搭在了原先同仁醫館的門口,每天下午三點開始一直到晚上九點輪番登臺演出。許多群眾為了聽戲,還專門從家裡帶了馬紮和小板凳。
海量的人氣也給附近帶來了商機,一些小商販趁機在鐘樓附近賣起了瓜子、花生還有糖水之類的吃食,路過此地不知情的行人還以為這裡辦起了廟會。
從龍頭寺請來的僧人們被安排分坐在靈堂兩側,從早晨到晚上不間斷唱誦《地藏菩薩本願功德經》、《地藏經》等佛家經文,以此超度張六斤父母的亡靈。
這段時間惠珍和孩子基本是由張六斤的妹妹張秀霞兩口子在邊上陪同,惠珍很難和張六斤說上幾句話。即使到了晚上張六斤回到旅館後也是倒頭就睡,有時甚至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下就已經發出鼾聲。
張六斤白天要忙著招呼各方來客,這其中有父親張懷民當年的故交,母親劉氏的孃家人,張六斤上學時關係要好的同學和兒時的玩伴,街坊鄰居以及聞訊趕來的當地鄉紳還有做藥材生意的老闆們。
每位前來弔唁的客人,張六斤都要親自陪同,完事後還要招待大家入席吃飯。
從早期準備工作開始,到張六斤將父母重新下葬,僧人們在張家一共唸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文,這場葬禮才最終告一段落。
難怪當地老百姓後來傳言張家這場喪事聲勢之浩大、場面之震撼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連當年城固縣縣太爺出殯時都沒有過這般景象。
忙完了父母的喪事,張六斤終於卸下了多年以來壓在心頭的負擔,他感到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大媽,文書和地契都在這兒了,幾個長輩已經看過沒有啥問題,在房子原來的價格上我會再多拿出一部分錢給你,畢竟當年我和摔娃還有小女沒有流落街頭要感謝你。”
張六斤和大媽面對面坐著,桌面上擺著張六斤家老房子的地契和相關文書,保長和幾位鄰居長輩則坐在二人的下首位置,作為本次交易的見證人。
張六斤最後一句話像是打了大媽一記耳光,瞬間讓她感到老臉發燙。
自從張六斤給他父母舉辦那場聲勢浩大的葬禮開始,大媽王氏就明白如今的張六斤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在自己面前拉著弟弟妹妹手足無措、哭哭啼啼,任由自己欺侮的少年郎了。
“這都是命,當年我造的孽,把你們兄妹趕出老屋……”
“大媽,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咱們不要提了。這趟回來除了給我達、我媽把遷墳的事情辦完,這老屋的房子由我本人代表我達、還有我大哥張福林贖回來,畢竟對我張家後人來說,這是張家的老根。”
贖回老房子的過程比張六斤預想的要順利許多,王氏在眾人的裹挾和勸說下最終在地契和文書上按了手印。
因為她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同時當年的事情是她自己不仁在先,不顧張六斤兄妹的死活,強行霸佔房屋。如今張六斤處處顯露出財大氣粗的模樣,張六斤沒有找她算當年的舊賬已經是仁至義盡。
辦完了這一切,張六斤和惠珍算算日子他們在城固足足呆了有兩個多月,比來時計劃的一個半月時間多花將近一個月,是該啟程返回了。
在離開城固之前,張六斤帶著惠珍和邠蕊,這次同行的還有妹妹秀霞和妹夫陳一輝他們一行總共五人,來到為張懷民夫婦新修的墳冢前。
“爸、媽。老屋的房子我給贖回來了,事情辦完我準備帶著惠珍跟娃回邠縣。以後有時間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你跟我媽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幾人朝著墓碑處恭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清風拂過墳前周圍的樹枝隨風搖擺,彷彿在向他們揮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