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賢說：“反正呢，這次也是去跟著培訓一下，學習一下，認識一下杭城東港醫院的肖教授。等到回澤州，你想去東港醫院學習這方面技術，你就和老胥說，老胥還是很看好你的，小姜醫生。”

最後一句話，姜隱不是很明白，“孫主任？”

孫偉賢不再多說，朝她舉杯，笑道：“來，再乾一杯。”

另一邊，尚雅拉著周慧妹繼續輸出她的網路直播大想法。

“當你漸漸有了自己的特色之後，你就會有粉絲，粉絲多了起來後，你就有身價了，商家就會找你合作，你可以開始帶貨了。但是，慧妹，你始終要記住一點，賺錢之後，仍然要保持初心，把咱們蒼松縣的當地特產和文化輸出為己任，千萬千萬不要飄，你一飄，就會翻車！”

周慧妹仔細地聽著，“尚雅老師，我覺得，這個美食博主，我不行。”

“你怎麼會不行呢？你不是蒼松縣人嘛，你……”

“但是我朋友或許可以！”周慧妹打斷她的話。

“誰啊？”尚雅問。

“我朋友，獨自帶娃在家，她有時間做網路直播啊。”周慧妹心裡有了一個主意，“謝謝你啊，尚雅老師，你這個想法確實很好，或許會給我朋友謀出一條生路。”

“行！不錯！”

甭管是誰，只要能借鑑她這個法子，尚雅就開心。

飯過一半，周慧妹心裡高興，藉著勁頭，叫來了她的朋友。

“各位老師，我讓我朋友送些土雞蛋來，你們拿回去吃，有營養。”

“不用不用，太客氣了。”

眾人推脫一番，周慧妹執意。

不一會兒，一輛電瓶車就刺啦一聲，停在了土菜館門口。

周慧妹起身跑出去。

她領著一個圓臉豐腴的年輕女孩子走進來。

女孩子拎著一大袋的雞蛋，樸素、充滿善意。

“這是我的朋友，周倩。”周慧妹大方向眾人介紹著。

大家都站起身來。

只有姜隱仍然坐著。

周倩。

竟然是她。

姜隱感到很意外。

周倩從滿座的醫生中一眼就看到了姜隱。

她臉上的笑意微微僵住。

劉秋琳也認出了她，拿胳膊肘捅捅姜隱，小聲說：“姜醫生，這不是那天急診的那個……”

劉秋琳話未完，姜隱就“嗯”了一聲。

周倩將土雞蛋給了張若明，張若明向她道謝。

周倩善意地笑笑，不說話。

周慧妹拉著她坐下，對眾人說：“各位老師，這個土雞蛋是飼養在騰格裡沙漠綠洲的蒼松土雞生下來的土雞蛋，很有營養。”

沈越暉很是好奇，“這個雞，是養在沙漠綠洲裡的，好像那座林場離這裡也不近吧。”

“我會定期去林場拿雞蛋。”周倩解釋，“我朋友在林場裡工作。”

姜隱聽到她說“朋友”二字，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

周倩注意到她的眼神，也望向她。

兩人四目相對，眼底神色各異。

不知道為什麼，姜隱有點在意周倩這個人。

思及此，她又覺得很好笑。

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對一個陌生女人充滿敵意？

假想敵？

真是很不可理喻的一件事。

姜隱喝了一口茶水，拿手抵住額頭，略有疲憊。

周慧妹把周倩叫來，是有用意的，她把剛才尚雅和她講的美食直播理念和周倩說了一遍。

尚雅聽出點意思來，問道：“慧妹，你說的適合做美食主播的，就是你這位朋友吧。”

“是啊。”

“不過，剛才你說你朋友獨自帶娃，怎麼，她已經結婚了啊？”尚雅順嘴問道。

周慧妹笑道：“老師，您這話說的，我朋友的娃都快上小學了。”

尚雅吃驚，再看了周倩一眼，“你朋友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啊。”

“我結婚早。”周倩朝尚雅笑笑，“我不像慧妹，我沒有讀書，所以結婚生子比較早了一點。”

說這話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姜隱，姜隱並不瞧她。

姜隱見慣不讀書便早婚的女生，所以，她並不驚訝。

“那你平常就帶著孩子在家裡？”尚雅問。

周倩點點頭，“一直想找點事情做，但是孩子要看著，所以也沒辦法脫身去工作。”

但是，她不能一直閒著。

在小鄉鎮的村子裡，無所事事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別人或許會說小地方可以停止工作，理所當然地去採菊東籬下。

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小鄉鎮的生活雖然是鮮活的，但同樣也伴隨著必須生活的生硬和殘忍。

五六十歲的父輩，不捨得內退，會在每天清晨六點起床，趕到鎮上工作；做小本生意的攤販，夜裡十點還在做買賣；農人們則可以守著一畝三分田日落而歇日出而作。

大家都活得很用力。

以前，周倩要看孩子，一忙就是一整天，疲憊而充實。

可眼下，暖暖下半年要上小學了，周倩白天的時間將全都空出來。

她不想閒著，也不好意思閒著。

她託周慧妹幫她留意下合適的工作機會。

但是，在蒼松縣這塊土地上，工作資源肉眼可見的貧瘠，想要一份合適的工作真的很難很難。

像小商小販這樣野蠻生長的謀生方式也不太適合她。

今天尚雅的一番話，讓周慧妹看到了一個機會，所以她藉著送土雞蛋的理由，把周倩找了來。

*

男人們突然想抽菸，聚集著一起去土菜館外面抽菸去了，留下四個女人坐著。

尚雅拉著周倩和她講述做網路直播的方法和套路。

姜隱掏出手機，刷著社交軟體。

尚雅問道：“你之前工作過嗎？”

周倩搖搖頭，她幾乎沒有過工作經驗。

尚雅忽然很羨慕，感慨了一句：“看吧，鄉村根本捲不起來，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人類生存在這個藍星球上，不工作也能活得好好的。”

姜隱聞言，抬起頭來。

是啊，沒有誰規定，生而為人，必須要幹出一番事業，或者必須要出人頭地。

“可能，這裡和大城市不一樣吧。”周倩的想法也很簡單，“我沒有過大城市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大城市是怎麼樣的，但是在蒼松縣，在周家村，我只知道，必須做點什麼，才算作全情地投入到生活之中了。”

她不知道她這樣講述，這群受過高等教育的城市醫生們能不能聽懂。

周家村的人，不懂什麼大道理和大理論知識，也沒有什麼職場規劃，也沒有什麼必須辭職和上班，只是知道每天必須要乾點什麼，充實生活，並在這方貧瘠的土地上，全然接納著屬於他們人生劇本的宿命。

尚雅不太懂她的意思，她直白得認為，周倩在說工作。

姜隱卻聽懂了。

她有些發愣。

一直以來，她生活在大城市之中，相對於周家村的生活而言，姜隱似乎生活漂浮再另一個維度裡，她會思考人生的意義、工作的規劃、未來的發展等虛無縹緲的問題。

大城市容納了都市男女們任何一種活法，但也因為過卷的活法而讓他們平添了很多迷茫，甚至活得缺少真實感，像是一碰就碎的夢境。

像姜隱，因為工作上的不如意，窘迫地直面生活的割裂。

因為這種不得志的割裂，她患上了輕度抑鬱症，逃離了光怪陸離的大城市，逃避似的來到了偏遠鄉鎮。

“姐妹，你能，再解釋一下嗎，我不太理解你說的話。”尚雅雙手托腮看著周倩。

周倩斟酌了一下，還未開口，姜隱先替她回答了。

“她的意思是，鄉村的這種生活，這種努力，和內卷無關，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

“習慣？”

“就是他們作為一個人類，他們受到的思想教育就是他們應當天生以艱辛謀生。”

這種謀生，是由他們這片生長的土地決定的，也是由他們這個生活維度的傳統思想文化決定的。

“你的意思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尚雅問。

姜隱看了周倩一眼，“從古至今，都是這樣。”

城裡人活得內卷，鄉村人活得努力。

尚雅遂問周倩，“是這樣嗎？”

周倩不否認，看了眼姜隱。

姜隱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輕輕嘆息，“吃飽了。”

周慧妹一把摟住周倩的肩膀，“不管怎麼樣，倩倩，要加油啊！”

周倩點點頭，感激道：“謝謝你，慧妹。”

酒足飯飽後，眾人在門口一一道別。

沈越暉當苦力，將一大袋子土雞蛋扛回了一泉村。

沈越暉給眾人分雞蛋，姜隱婉拒，“我不吃雞蛋。”

“那給我吧。”尚雅不客氣，笑嘻嘻道：“那可真是謝謝你了啊，姜醫生。”

姜隱不甚在意，回了房間。

聚餐下來，她已然疲乏，簡單洗漱了一下，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醒來，已是清晨。

她側頭看向窗外的曦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自從患上抑鬱症以來，她很少能沾床就睡到大天亮。

姜隱起床，竟覺得精神狀態不錯，起碼心裡沒有那種睡醒後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感了。

去衛生院上班，她照例泡了杯綠茶。

輕抿一口茶水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劉秋琳的叮囑，少喝綠茶，性寒。

她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後自覺地放下了茶杯。

孫偉賢、沈越暉、劉秋琳、尚雅四人去了周家村衛生服務站後，姜隱總覺得土門鎮衛生院少了點什麼。

週五晚上，姜隱值班。

劉秋琳不在，護士芳芳坐在服務檯。

姜隱拿著馬克杯去茶水間接了一杯白開水，路過急診大廳，大廳內空曠無人。

姜隱回到辦公室，繼續看機器人手術的相關資料和案例。

過了一會兒，有人在外面敲門，姜隱以為是患者。

沒想到開門進來的人竟是芳芳。

“怎麼了？”姜隱問。

“姜醫生，外面有人找你。”

“誰找我？”

姜隱雖困惑，但內心一動，難道又是盛原？

她站起身來，“我自己出去看看。”

待走到急診大廳，竟見到了蒼松縣人民醫院的女醫生李清雅。

姜隱止住步伐，感到很意外，“李醫生？”

李清雅一見到姜隱，立馬露出喜色，“姜醫生。”

姜隱問：“你是來找我的？”

李清雅連連點頭，看了一眼一旁的芳芳，小聲道：“姜醫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姜隱點點頭，帶她回到辦公室，關上門。

李清雅坐在患者看診的小凳子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看起來略有侷促。

她低著頭，盯著姜隱桌面上的筆套，沒說話。

姜隱等了一會兒，見她不開口，疑惑道：“李醫生，你想和我說什麼？”

李清雅依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半晌，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鼓足了勇氣，“姜醫生，那天，那天在蒼松縣人民醫院……”

姜隱應了聲，“在你們醫院，怎麼了？”

李清雅想說些什麼，又止住了，突然問道：“姜醫生，你胳膊上的傷，好些了沒？”

姜隱疑惑，“已經好了，這本來就是一個小傷口。”

“那就好。”李清雅像是鬆了一口氣。

姜隱問：“你大晚上過來找我，就是問我這個事情嗎？”

“實在是對不起，姜醫生。”李清雅忽然道歉。

姜隱一頭霧水，“李醫生，你怎麼了？”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姜醫生，真的對不起！”李清雅抬起頭來，眼眶裡含著眼淚，楚楚可憐。

“你為什麼要和我道歉？”

“因為那天傷到你的那個小偷，他是我弟弟！”李清雅既內疚又羞恥，眼淚掉下來，“真的是很抱歉，我弟弟用刀劃傷了你。”

姜隱震驚，“弟弟？”

她不知道這件事，自從那天她負傷離開蒼松縣人民醫院後，就沒人聯絡過她了，小偷事件，是李清雅和醫院方全權處理的。

她一直以為，那件事情就這樣翻篇了，李清雅抓了個小偷，而小偷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可結果，事實並不是這樣。

那個在醫院偷錢包的小偷，竟然是李清雅的弟弟。

簡直是天方夜譚。

姜隱難以置信，“怎麼會……”

李清雅抹眼淚，“我知道我不應該來打擾你，那件事也與你無關，本來就是我弟弟自作自受，但是，但是，姜醫生，他始終是我弟弟，我不能就這樣看著他受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