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勤推開木盒的蓋子,垂眸盯著盒子裡面的東西凝視了好久。
隨後他輕放到桌子上,“認識嗎?”
聞言,蘇景昀向桌子走近幾步,剛靠近桌子就看到從木盒中露出來的碎片。
僅一角,蘇景昀就認出來了。
他輕眨了下眼,遮住眼底的黯然。
“忘不了。”
當然認識,這是他仿製的最完美的一個陶瓷馬蹄杯。
也是他親手摔碎的。
“讓我修這個?”
蘇景昀很平靜,從語氣中聽不出什麼情緒。
“本來想讓你再仿一個。”
蘇景昀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他:“不仿。”
他的反應在蘇勤意料之內,“聽我把話說完。”
蘇景昀說好。
蘇勤便接著說:“但從我們五年前決定脫離蘇家,在這裡定居,你媽就不讓我逼你仿製陶瓷器了。”
“脫離蘇家?你脫離得了嗎?”
蘇景昀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語氣掛上了不屑。
蘇勤被他這句話問得沉默了幾秒,把話題拉回正軌,“東西在這裡,修與不修,選擇權在你。”
蘇景昀沒說話,只是目光抓住那露出一角的陶瓷碎片不放。
他喉結上下滾了滾,“蘇霍還有找你麻煩嗎?”
蘇勤還是沒有正面回答,“聽說你之前修了一個影青玲瓏碗,現在還在華國博物院。”
“那是五年前。”
蘇景昀垂在身旁的手微微彎曲,拇指摩挲著食指,心底被激起某種他有些討厭的情緒。
但蘇景昀最終閉了閉眼,長長撥出一口氣,那在心底反覆翻攪的怒意,硬生生被他壓了回去。
隨後,他似是下定決心般開口。
他說,爸,我現在對於陶瓷器,沒有感情。
他對瓷器的感情,早在五年前發現他們拿他仿製的東西去詐騙去偷樑換柱時,就被消耗殆盡。
他現在一想到自己通宵達旦仿製的幾乎與原件毫無二致的東西,被用來幹那些事,就覺得噁心,心中激起一陣惡寒。
聽到蘇景昀的話,蘇勤微微發怔,輕嘆口氣,隨後扶著桌角,緩慢起身。
蘇景昀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反應。
在蘇勤手附上門把手的時候,他開口了。
“我會修,以後也不會刻意避開。”
蘇勤握住門把手的那隻手緊了緊,細看還有些顫抖。
“但是,我的心結解不開,我不會仿製。”
蘇勤聽到了,他沒說話,只是背對著蘇景昀點了下頭。
蘇景昀乾脆把話徹底說清楚,“技藝無罪,仿製也無罪,是你們將罪名蓋在它們身上,讓它們汙名化,甚至遭人唾棄,這不對。世代相傳的技藝,應該是純粹的。”
他說,爸,你勸蘇霍收手吧。
說著,蘇景昀轉過身來,看到蘇勤背影的時候突然愣住。
在他記憶中,蘇勤的背影一直是很高大偉岸的,寬厚堅實,給了他很多安全感。
現在才過了五年,蘇景昀發現他的背竟瘦弱了幾分,從來都挺直的腰桿,現如今竟彎了下去。
在蘇景昀說完那段話後,蘇勤更像一個犯錯的小孩,拼命地想把頭往懷裡塞,顯得有點無措。
在蘇景昀面前,他總會感到自愧。
他何嘗不知道蘇家的這門生意是錯的。
所以他醒悟過來,故意讓蘇景昀發現,然後藉機從蘇家脫離出來,與蘇家割席。
世代傳承的技藝,確實要純粹。
手藝人的心更要。
“爸,你好不好。”
蘇景昀問出口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
蘇勤的逃避他看出來了,但他現在顧不上其他,只想知道他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這幾年,你好不好啊。”
蘇勤依舊背對著他,但他緩緩抬起剛才拼命躲藏的頭,背也挺直不少,朝著他揮了揮手,“走了。”
蘇景昀關心的話到了嘴邊,卻因這兩個字又被他吞嚥回去。
江亭亭一直在書房外面坐立不安,雙手垂在腹前互相絞著,踱來踱去。
眼下看蘇勤從書房出來,趕緊迎上去。
“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你不陪著小昀嗎?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江亭亭一連丟擲三個問題,蘇勤一個也沒回答,只是牽起她的手,向臥室走去。
江亭亭看他不說話,有點著急,便繼續追問:“是談得不好嗎?還是小昀沒有放下,不願意?”
蘇勤嘆氣,轉頭看向她,“他願意修,不願意仿製。”
總算願意說了。
江亭亭還以為什麼大事,順了順心口,“不仿就不仿,多大點事,你怎麼垂頭喪氣的。”
蘇勤沉聲道:“他讓我勸蘇霍收手。”
他說完後,如他所料,江亭亭愣在原地,他繼續問:“你覺得,就那個掉進錢眼裡的瘋子,怎樣才能讓他收手?怎樣才能喚起他的良心?”
江亭亭搖頭。
不知道。
書房內。
蘇景昀有些煩躁地扯下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隨手摔到旁邊的桌子上。
眼鏡在桌子上滑動一小段距離,隨後受到木盒的阻礙,又向後彈了幾厘米,停下。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混帳。
又覺得自己做得沒錯。
反覆糾結,一直矛盾。
蘇景昀抬起手附上自己的眼睛,掌心竟感覺有些溼潤。
他什麼時候哭的。
蘇景昀不知道。
大概是看到蘇勤背影時候吧。
他明顯地感覺到之前那個自信自尊又驕傲於自己嫻熟技藝的蘇勤,周身掛滿了落寞。
他們都覺得蘇景昀不願意修復瓷器,現在看來,蘇勤也是這樣認為的。
但其實不是的。
他很願意將碎片拼湊起來,還它們完整。
他只是不願意仿製,不想自己做的東西拿去充真。
假的終究是假的,加多少語言潤色也成不了真。
蘇景昀微微揚起下頜,看著蘇勤書房的天花板,輕眨下眼睛,將眼眶中蓄的淚忍了回去。
他突然發現,蘇勤書房的天花板上是一幅書法作品。
很熟悉。
他拾起桌子上的眼鏡,戴上,重新仰起頭看天花板上的字。
原來是他用小楷抄寫的《裝潢志》。
蘇景昀的小楷有筋勁又有風骨。
處處體現著他的氣質。
“聖人立言教化,後人抄卷雕板,廣佈海宇,家戶頌習,以至萬世不泯……”
他在心中默唸,繼續往下看。
“醫善,則隨手而起,醫不善,則隨劑而斃。所謂‘不藥當中醫’,不遇良工,寧存故物……”
再繼續。
“書畫之命,我之命也,趨承此輩,趨承書畫也……”
《裝潢志》全文很長,他記得當時抄了很長時間,抄了好幾遍。
最開始是教他修復古畫的恩師讓他抄寫的。
也就是蔣牧晚的奶奶,王緙。
但這篇,好像是三年前得知王緙去世的訊息後,他重抄的。
他沒想到會出現在蘇勤這裡,還被蘇勤刻在了天花板上。
蘇景昀一口氣默讀完後,注意力從天花板上移開,向四周環顧,想看看還有沒有蘇勤在意他的蛛絲馬跡。
好像沒有。
但這足夠了。
他的目光最後落到那個木盒上。
蘇景昀心中嘆氣,伸出手輕柔地將木盒拿起來,順手把蓋子完全取下,放到一旁。
他垂眸,看著完全暴露在他眼前的,他最熟悉的馬蹄杯。
這曾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燒製第二次便以假亂真。
蘇景昀繞過桌子,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來,隨後一片一片地將陶瓷碎片從盒子中拿出來,再將它們按著直線,在桌子上擺成一排。
他沉默地看著它們。
把它修好傷痕就不存在了嗎?
把它修好他內心的結會解開嗎?
不會。
通通不會。
但蘇景昀還是會修。
而且還準備用金繕修復這個破碎的馬蹄杯。
讓它涅磐,給它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