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戒毒所的鐵門在身後合攏時,楊某家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母親醃鹹菜時的味道,混著陳年艾草和廉價雪花膏的氣息,從記憶深處翻湧上來,嗆得他鼻腔發酸。管教民警推了推他的肩膀,他這才發現自己盯著探訪室的玻璃發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張隊隔著玻璃開口,聲音透過對講機顯得有些失真。楊某家的視線卻被他身後的籠子吸引——兩隻幼犬正在裡面打鬧,其中一隻脖子上還繫著褪了色的紅繩。
"犬齒比對結果出來了。"張隊舉起報告,"你母親面部的傷,是她養的狗啃的。"
楊某家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人兜頭潑了盆冰水。他想起案發那晚,母親敲窗時的聲音:"有家...有人要打我..."當時他正摸牌摸到興頭上,頭也不抬地回了句"活該",現在這句話像根鏽釘,狠狠扎進他的太陽穴。
"說說吧,"張隊放軟語氣,"為什麼對求救無動於衷?"
沉默持續了三分鐘,只有幼犬抓撓籠子的聲音在探訪室裡迴盪。楊某家突然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驚得幼犬縮成一團:"她活該啊...每天偷鐵偷得滿身鐵鏽味,回家還要絮絮叨叨說'攢錢給你娶媳婦'...我早煩透了!"
管教民警想呵斥,被張隊抬手製止。楊某家的笑漸漸變成抽泣,他扯掉袖口的紗布,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戒了三次都沒戒掉,她就把我的'貨'全扔了...說'再吸就打斷你的手'...你說可笑不可笑?親媽盼著兒子死..."
張隊看著那些青紫色的針眼,想起村民說過的話:楊某家老婆臨走前,曾抱著孩子在村口哭了整夜。"案發當晚,你真沒發現異常?"他追問。
"我...我搬氣罐時聞到血腥味了..."楊某家突然捂住臉,"但我以為是死老鼠...冬天常有的事..."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個字埋在掌心裡,像塊掉進冰窟的石頭。
與此同時,百公里外的監獄裡,倪某正在給女兒寫信。信紙邊緣貼著張剪報,標題是"工地命案告破,值班員因強姦罪被判死刑"。他握著鋼筆的手在發抖,墨水在"爸爸對不起你"幾個字上暈開大片汙漬。
"封閉的工棚像鐵罐頭,每個男人都在冒汗..."他在懺悔書裡寫道,"看著她彎腰撿鋼筋時,我突然想起老婆跟人跑的那天...她也是這樣揹著蛇皮袋,頭也不回地走了..."字跡漸漸模糊,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
管教民警收走信件時,倪某突然抓住他的袖口:"能幫我個忙嗎?給那兩隻狗送袋狗糧...它們喜歡吃'金骨頭'牌的..."他的眼神空洞,彷彿看見案發當晚,兩隻小狗隔著窗戶盯著他的樣子,眼神裡沒有恐懼,只有飢餓。
三天後,楊某家被帶到動物收容所。籠子裡的幼犬看見他,突然停止玩耍,並排蹲坐起來,像是在等待主人。志願者介紹說,它們很親人,只是每次餵食時都會把狗糧藏起來,可能以前經常餓肚子。
"它們叫什麼名字?"楊某家喉嚨發緊。
"還沒起名呢。"志願者笑著遞過狗糧,"要不你給起一個?"
他接過袋子,指尖觸到顆粒的粗糙質感,突然想起母親藏在枕頭下的零錢——那些她偷偷換的錢,原本是要給他買新衣服的。幼犬突然撲過來,爪子扒在他膝蓋上,其中一隻叼住他的鞋帶,像在撒嬌。
淚水毫無徵兆地湧出來。楊某家蹲下身,任由幼犬舔舐他的手背,想起母親生前總說"狗通人性"。原來它們早就知道主人遭遇了不幸,卻只能在零下的院子裡捱餓,直到啃食遺體——那不是獸性,是被遺棄的生靈在絕境中的求生本能。
"就叫...叫小鐵和小拾吧。"他哽咽著說,想起母親的蛇皮袋,想起那些被他嫌棄的熱湯,"小鐵...小拾..."
收容所外的梧桐葉正簌簌落下,像極了鄂南老家的雪。楊某家望著幼犬脖子上晃動的紅繩,突然想起母親串百家飯時的模樣:她總是端著碗站在鄰居門口,笑得討好又卑微,只為了讓兒子在村裡有口熱飯吃。而他,卻連她的呼救都充耳不聞。
"當人類情感比獸性更冰冷"——張隊在結案報告裡寫下的這句話,此刻像把手術刀,剖開楊某家潰爛的良心。他終於明白,母親偷鐵不是因為吝嗇,而是想用最笨拙的方式,抓住那個早已離她而去的兒子的心。
倪某的死刑判決下來那天,收容所收到匿名寄來的狗糧。志願者拆開包裝時,發現裡面夾著張紙條,上面寫著"對不起",字跡被水浸過,有些模糊。兩隻幼犬湊過來,叼起顆粒就跑,藏到床底下慢慢啃食,像在守護什麼珍貴的東西。
深秋的陽光透過收容所的窗戶,在地面投下溫暖的光斑。楊某家隔著玻璃看著小鐵和小拾,突然想起母親床頭的相框:那是他十歲時的照片,母親抱著他,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而他,早已記不清上次叫"媽"是什麼時候。
管教民警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探訪時間結束。楊某家站起身,聽見身後傳來幼犬的嗚咽,那聲音像極了案發當晚,它們在雪地裡的哀嚎。他終於讀懂了那種聲音——不是恐懼,不是飢餓,而是被世界拋棄的孤獨,和永遠等不到主人的絕望。
走出收容所時,一片梧桐葉落在他肩頭。楊某家望著遠處的高樓,突然渴望一場大雪,能把所有的遺憾都埋進土裡。也許等雪化了,小鐵和小拾會在某個溫暖的午後,忘記曾經啃食過主人的血肉,只記得那個總愛給它們梳毛的老太太,和她口袋裡藏著的、永遠捨不得吃的橘子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