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時逸的母親徐昭是個模樣清秀的女人,經歲月沉澱,風韻猶存。
她說起話來平緩溫和,一點也不像十幾年前溫思淼見她的那般聲嘶底裡。
那時村裡總說她是潑婦。
她現在住的是鎮上幾十平住房,家裡還算乾淨,除了地上玩具成堆,一眼還能看到窗臺上栽種的花。
溫思淼有些不自在,坐在沙發上暗自打量。
徐昭不太好意思的笑笑,“孩子玩具多,沒來得及收。”
她點頭,“阿姨你去看小二的時候他怎麼樣?在裡面會不會被人欺負?”
徐昭在給她倒水,聞言神色一頓,頗有些不太自在的歉疚,“思淼,可以這樣叫你吧。”
“......當然。”
女人把水放她面前,坐在沙發上,坐姿不像在自己家那般,反倒有些拘束,“思淼,你也知道,他一向不願意見我,也不會和我說具體情況,但他......”
沒說兩句,她就哽咽,怕被看笑話,微微側過身去,“他真的很懂事,還交代我別為他的事煩心......”
“思淼,你爺爺真的將你們二人教養得很好。”
溫思淼略微一頓,“阿姨,你沒和他說些什麼不好聽的話吧?”
她有點擔心,徐昭如果因為坐牢的事指責邵時逸,那會多傷他的心。
徐昭快速擦去滑落的淚,語氣盡可能歸於平靜,“我不配做他的母親,年輕時總覺得身不由己,但這麼些年,我也清醒了,回望來路,太過荒唐。”
邵時逸並不願意見她,徐昭只能偶爾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去和溫亭說上幾句話,經常給溫亭打電話他的情況。
溫亭並不拒絕她的示好,連她每次打過去的錢也會收下,而不是和邵時逸一樣,一分不落還回來。
老人家知道她想彌補,願意給她盡點微薄之力機會。
“思淼,你和溫老爺子的恩情,我要說什麼感激的話顯得太噁心人,阿姨今天很想和你聊聊天。”
她的過去,像是一場噩夢。
未滿十八歲就遵從家裡安排,和村裡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男人結婚生子,一開始也有過普通人的濃情蜜意,可沒持續個一年半載的,生活的壓力隨之而來。
“小二父親會家暴,還有極強的大男子主義,每天因為柴米油鹽爭執,他嫌我靠刺繡掙不了幾個錢,養孩子卻花錢如流水。”
“思淼,你應該也知道,小二兒時有輕微自閉症,他一點也不願意和人說話,不會開口和人交流,日復一日進行刻板動作,但那時候哪裡知道這些自閉症類的精神疾病,我只怕他是因為腦子出什麼毛病,想帶他去醫院檢查,邵剛卻把我打了個半死,罵我生了個拖油瓶。”
“家裡沒錢,每一秒都在焦頭爛額,人被折磨久了,是會瘋的。”
“我像個怨婦,開始反抗,和邵剛打架,急起來總是不管不顧往小二身上撒氣。”
現在想起來,徐昭都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麼過的。
而邵剛的死好像帶來莫大的解脫。
她渾渾噩噩,精神已經崩潰到一個極點,當下只想逃離那個地獄。
“可我全身上下掏不出來一百塊。”
所以在看到熟睡的兒子時,她的大腦像是被惡魔附體。
鬼使神差的丟下兒子連夜跑出雙龍村。
跑出去沒幾步,猶豫過,可最後還是一咬牙,哭了一路,頭也沒再回過。
“我是個自私到極點的人,按現在的法律來判,我才是那個遺棄親生孩子的罪人。”
徐昭想起往事,已經淚流滿面,可語調沒有什麼大起大伏,“這麼多年,我經常做噩夢,我對不起小二,如果他沒有遇到你們......”
她在溫家收養小二後的半年,找過溫亭。
可也沒臉開口和溫亭說要把孩子帶回去。
老人家只說了兩句話。
“他是你的孩子,我們沒有資格留下他。”
“但如果你的情況真的沒辦法撫養,與其毀了無辜的孩子,不如讓他留下來給我這個老頭子做個伴。”
徐昭哭得喘不上氣,跪在他面前深深磕了三個頭。
“產後抑鬱,婚後焦慮,我無數次想了結自己,直到來到鎮上,遇到現在的丈夫,他幾乎救了我一命,重新活過來,我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當時是怎麼個瘋癲的情況。”
“我不祈求小二的原諒,這輩子我於心有愧。”
徐昭低下頭,忽然扯起嘴角,“思淼,你不知道,第二個孩子長得有多像他,剛滿一歲的他。”
女人說這句話時斷斷續續泣不成聲。
溫思淼全程無言,垂眸安靜聽著,想到那時的邵時逸,眼眶也有些泛紅。
他真的,太不容易。
可眼前的女人似乎也是。
錯的是誰呢。
等徐昭情緒稍緩,溫思淼起身,欲告辭。
女人極力請求她留下來吃一頓飯。
猶豫間,傳來開門聲。
一個身材偏胖且不高的男人抱著一個男孩走進來,笑容溫和,操著方言,“老婆,娃子剛剛說了好幾個字......”
他忽然停住,許是看到溫思淼,抿了抿唇,朝她輕點頭,走過去,把孩子放在沙發上,“怎麼又哭了,和小姑娘聊很多嗎?”
“沒有聊什麼。”
“小姑娘留下吃飯吧,我去買菜。”
兩人一來一去,日常交流是普通夫妻間的融洽和溫情。
溫思淼對上那個小男孩懵懂的眼,忍了很久的眼淚忽然就掉落下來。
小男孩手裡抓著小風車,眼睛一眨一眨的,模樣乖巧可愛,不哭不鬧,嘴裡小聲的發出咿咿呀呀。
徐昭趕忙給溫思淼遞紙,“怎麼了......”
她搖搖頭,擦著眼淚,“是很像......”
飯她沒有留下來吃,起身離開的時候徐昭把她送到門口。
“思淼,我沒有對他說什麼不好聽的話。”
女人這才回答了她最開始的問題。
“我缺席了他的人生,可我清楚,小二不是壞孩子。”
門關上之前,溫思淼回頭,看到徐昭的丈夫在收拾地上成堆的玩具。
門合上那一刻,她有些委屈。
替那個兒時從沒玩過玩具的小男孩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