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手悄悄從背後蒙上趙殿元的眼睛，其實他早就察覺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只是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還能有誰呢，以前蔻蔻喜歡這樣幹，現在潘家寧也喜歡這樣幹。

“是不是有什麼好訊息要告訴我？”趙殿元問道。

“你怎麼不問是誰，也許是護士小姐姐呢。”潘家寧歡樂地蹦到他面前，拎起手中的袋子，“給你帶的好吃的，蝴蝶酥，好訊息和壞訊息各有一個，你先聽哪個？”

“壞訊息。”

“壞訊息是田飛的後人找到了，他和梅英留下一個兒子，但是很不幸，兒子二十年前就死了，兒子的兒子和孫子八年前也車禍死了，沒有留下後代。”

“唉……世事無常，那好訊息呢？”

“好訊息是，周家的後人碰巧是我們交大的學弟，也是學建築的，大三，叫周博睿。”

趙殿元掐指一算，章家、吳家、孫家、周家都尋到後人了，差田飛和梅英，但梅英這邊不還有個小紅嗎，誰也沒說必須嚴絲合縫那些人，多一個少一個的應該沒關係。

“差不多夠用了。”他說。

潘家寧說：“二十九號的後代差不多集齊了，以後經常聯絡走動，想想也挺有意思的，街坊鄰居保持近百年的情誼，都夠上吉尼斯世界大全的了……等等，你說夠用是什麼意思？”

“夠我回去用的人數了，我想復原場景，等待一個雷雨天，興許就可以穿越回去了。”趙殿元嚴肅回答道，“颱風就快來了，抵達上海的時候，就是我回去的日子。”

“回去……”潘家寧正掏蝴蝶酥的手停住了，喃喃自語起來，“回哪裡去，還能回得去嗎，如果迷失在時間長河中怎麼辦……我是說假如你的設想成立，但是因為哪裡計算得不精確，穿越到更久遠的古代怎麼辦？”

趙殿元搖搖頭：“哪有什麼精確計算，連粗略計算都沒有的，這不是人力能操控的事情，我期待的是上蒼的恩賜。”

潘家寧鬆了口氣：“那好吧，可以試試，如果不行，咱們就明年夏天再等颱風來，不行就後年，反正一九四二在那裡又不會走，等再久也沒關係。”

“好，那咱們就試試。”趙殿元滿懷信心，這倒不是盲目的自信，因為各方資訊都從側面證實自己確實穿越回去了，只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蔻蔻也在。

有微信群這種東西，召集人手做事情就方便許多，但是也得講究策略，颱風暴雨的天氣把人家喊來搞活動，不給點好處是不行的。

“就像王滬生那樣的老頭子，你喊他去二十九號，他能去才怪呢。”潘家寧說，“得用策略，直接放在二十九號不行，必須潘家花園，那地方大家才有興趣去。搞個聚會，賣個關子，就說有事情宣佈，多管齊下，才能保證全部到場。”

趙殿元犯難了，那張紙上說需要愛的祝福才能出現奇蹟，靠哄騙來的老街坊們能有什麼愛心。

“不管了，就這麼辦吧，今年臺風少，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潘家寧幫他下了決定，但還有一句話她藏在心裡沒說，這件事她雖然大力支援，但並不抱什麼希望，甚至不希望趙殿元回到那個遍地荊棘的時代。

“對了，你爸爸寫過一本穿越小說，你知道名字嗎？”趙殿元忽然岔開話題。

“哦，我知道，他經常發給我顯擺呢，後來發在網站被封掉了，不過盜版還挺多，我幫你搜一搜。”

……

九月上旬，在太平洋上盤桓數日的熱帶風暴“燦都”終於抵達舟山附近，傳說中的魔都結界再次生效。颱風不會在上海直接登陸，但引發的強風和暴雨依然會造成嚴重影響，上海市政府已經發布紅色預警，提醒市民減少外出。

在這種天氣把人召集起來確實挺困難，好在潘家寧的主意起了作用，大家都對神秘的潘家花園興趣濃濃，頂風冒雨也願意來。吳家的代表是小姑婆，吳濤本來答應來的，但是所裡有任務只能缺席；章家的代表自然是章立，他是最積極參加的，對一位科學家來說，親眼見證奇蹟出現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田飛和梅英這一脈缺席，好在有小紅家的廢物孫子代替，這哥們四十來歲了一事無成，精神似乎都有點問題了，坐在角落裡抱著手機玩遊戲，請他來的成本不高，一頓飯外加二百塊錢紅包即可；孫家來的人最齊全，孫建國和孫嘉都到場了，還幫忙張羅酒水飲料冷餐會；周家的代表是周文的兒子周博睿，潘家寧的大三學弟，跟著學姐忙前忙後的，熱情滿滿。

老王家的積極性最差，小王要趁著惡劣天氣出去跑活兒多掙錢，老王根本沒興趣參與，王滬生本來也不願意來，送雞蛋送洗衣液都沒用的，後來趙殿元把謝婉華請來，老王就改了主意，帶著小蔡盛裝出席。

潘家花園一樓客廳被收拾出來，舊地板打蠟拋光，擺上收集來的紅木舊傢俱，雖然達不到原樣標準，起碼恢復了當年七成的氣派。窗外狂風驟雨，水晶吊燈微微搖晃，古色古香的四葉木質吊扇慢慢轉著，配合著遠處若隱若現的閃電，真有點話劇《雷雨》真實場景的氣氛了。

“這天氣，這場地，太適合玩劇本殺了。”朱古力搓著手興奮道。她是來幫忙的，負責和潘家寧一起預備餐食酒水。長條餐桌、蠟燭臺、銀餐具，太有感覺，太有氛圍了。

客人入席，謝婉華最年長，坐長條桌的盡頭，其他人分坐兩邊，另一頭的位子是給另一位年長者留的，按照出生日期算，趙殿元已經一百多歲了。

大家只當是一場遊戲，七嘴八舌地聊著天。章立和朱古力坐一起，就問這個面生的小姑娘，儂是誰家的後代呀？朱古力嘻嘻笑道我誰家的也不是，我就是來打醬油的，章立就問她的祖籍來歷，順著往上捋竟然捋出了所以然，朱古力的曾祖父是當年光華火油公司的朱老闆，和章家屬於世交。

“那我應該喊你世叔了？”朱古力瞪大了眼睛，“哎呀，真是冥冥之中天註定，我的祖輩和大家也都有交集。”

“靜一靜，大家聽我說。”潘家寧拍著巴掌喊道，餐廳內漸漸安靜下來，目光轉向她。

“大家看一下手上的劇本，我們按照這個演。”潘家寧說，“讓我們重現歷史，把趙殿元送回他所屬的年代。”

“哈哈，還真玩劇本殺啊。”朱古力笑道。此時門鈴聲傳來，潘家寧使了個眼色，朱古力趕緊跑去開門，不一會兒，錢教授拎著水淋淋的雨傘進來了，褲腳鞋子全都溼透了。

“今天的雨太大了，好多路面積水車過不來，我是蹚水過來的。家寧啊，這麼有意思的事情怎麼不叫伯伯，要不是小趙給我講，我可就錯過了。”錢教授放下雨傘，找了個座位坐下：“你們繼續，我就是旁觀者。”

潘家寧不好意思地道了歉，事情太多，居然把錢伯伯忘了，真是罪過。

“下面有請主角登場。”潘家寧手一指，一身白衣的趙殿元出現在門口，他換上了來時的行頭，新理了頭髮，宛如從歷史中走來。

“咱們開始吧，按順序來。”潘家寧是主持人，在她的安排下，小紅的孫子作為田飛和梅英的替代，按照劇本上寫的內容，上前幫趙殿元整理一下衣領，還拿起他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摩挲了一下，嘆了口氣，又和趙殿元握了握手。

下面一陣竊笑。

趙殿元自己也覺得出戲，可是除了這樣做，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接下來是周家，周博睿端起飯碗，在上面澆了一勺菜，送到趙殿元面前，後者吃了幾口，將碗交還。

周博睿也摸了摸趙殿元的護身符，退下。

王滬生端著酒杯過來了，高腳杯裡裝的是石庫門黃酒，趙殿元一飲而盡。

接下來是吳家，但小姑婆拿不出兩把手槍，只能用兩把玩具槍代替，放在趙殿元手中。

孫嘉在嗚嗚地哭。

孫建國將朗格懷錶掏出來，掛在趙殿元衣襟上。

孫嘉接著扮演孫家阿奶，對著空氣拍了拍，彷彿那裡擺著一口六百斤重的柏木大棺材：“放心去，格給儂用了。”

演到這裡，大家都笑場了，潘家寧也捂著眼哭笑不得，哪有什麼悲壯氣氛，連劇本殺的認真程度都達不到。

章立將雨衣披在趙殿元身上。

流程結束。

趙殿元環視眾人，深深一鞠躬：“感謝大家，我去了。”

大家交頭接耳，沒人相信他真的能回到一九四二。

“家寧，我留了封信給你，在研究室的桌上。”趙殿元衝潘家寧笑了笑，回身便走，大家起身相隨，公館大門推開，外面瓢潑大雨，地動山搖。

趙殿元大踏步地走進雨中，再不回頭。

潘家寧下意識地想追過去，被朱古力一把拉住：“不用追，過一會他就回來了。”

十分鐘之後，趙殿元還沒回來，正當有人提議去外面找找的時候，他回來了，滿身溼透，滿臉懊喪。

大家一陣鬨笑，似乎這早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

“奇蹟不是那麼容易出現的。”章立說，“如果可以人為操控，那還叫什麼奇蹟。”

趙殿元不死心：“可能是地點不對，放在二十九號興許就成了。”

只有潘家寧支援他，號召大家移步二十九號。

“這麼大雨，我哪也不去，我這個歲數，感冒發燒是要翹辮子的。”王滬生當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小蔡也附和：“我們老王年紀大了，淋個雨不得要老命。”

“我這把老骨頭都不怕，你們小輩倒是金貴。”謝婉華看一眼不成器的大兒子，恨鐵不成鋼。

潘家寧趕緊圓場：“距離很近，這邊有傘有雨衣，謝謝大家了，一定不會虧待大家的。”

好說歹說，王滬生終於鬆動，一行人披掛整齊，帶上道具和劇本，移步二十九號，雖然七十七號距離二十九號只有短短三百米不到的距離，但走到地方也幾乎全身溼透。

二十九號不比潘家花園，這裡過於逼仄，站都站不下，外面雷聲滾滾，室內陰暗潮溼，趙殿元恍惚中彷彿重回昨日。

“大家忍一忍，走完流程我們就回去，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潘家寧站在閣樓門口發號施令。忽然二樓房門開了，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出門，狐疑地看著這夥人。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們馬上就好。”潘家寧趕緊道歉。

“幫幫忙，我孩子發高燒，他爸爸還在加班不能請假，我叫車也叫不到，再燒下去會出大事的。”女人焦灼道。

趙殿元上前摸了摸孩子額頭，滾燙，起碼四十度。

“嫂子別急，我幫你叫車。”趙殿元說。

“極端天氣，根本叫不到車，得打120叫救護車。”潘家寧已經在app上操作了，網約車平臺都爆滿，附近根本沒車，加錢調都調不到。

“我給孫子打電話！讓伊開車來接。”王滬生拿出手機打給小王，可是孫子這會兒在嘉定，一時半會過不來。

“先物理降溫，把溫度控制住，千萬別急。”章立也跟著出謀劃策。

“孩子發燒耽誤不得，我們村有個孩子就是，發燒一宿沒去醫院，大腦燒傻了，別耽誤，趕緊去醫院。”小蔡跺腳道。

朱古力反應也挺快，當即打了120，可是急救中心說今天突發事件特別多，救護車全都派出去了，起碼得等一個半小時才能有車。

“等不及了，小周你年輕，你出去攔車，家寧，我抱孩子，你導航到醫院，嫂子你跟著就行。”趙殿元當機立斷，從女人手裡接過滾燙的病孩，裹上雨衣就往外走。潘家寧調出最近的醫院手機導航，周博睿到底是年輕大學生，舉著傘衝進雨中，一陣大風吹來，傘折了，他乾脆扔了傘繼續跑。

“大家先回去吧，今天怕是搞不成了。”潘家寧丟下一句話，舉著傘，跟著趙殿元走進雨中。

二十九號只剩下一幫中老年面面相覷，今天這是鬧的哪一齣啊。

潘家寧舉著傘遮擋著暴雨，趙殿元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走著，風聲呼嘯，雨聲轟鳴，只聽潘家寧在耳畔大喊：“非要去嗎？”

趙殿元明白潘家寧說的不是醫院而是一九四二年，他大聲回答：“要的！”

“為了她嗎？”潘家寧繼續大聲問。

趙殿元沉默了一下，在國家民族的宏大敘事前，個人的私情似乎算不上什麼，至少沒那麼重要，他不能確定自己執意要回去，是因為楊蔻蔻，還是因為使命的召喚，或者二者都有。

“回頭再說。”趙殿元迴避了這個問題。三人頂風冒雨出了長樂裡，卻不見周博睿的人影，這孩子不熟悉地形怕是跑丟了，路面上沒有車輛，積水已經到小腿位置，只能靠走的了。

走出去幾十米遠，忽然一輛高底盤的改裝版國產越野車駛來，大燈閃耀，周博睿探出頭來擺手，大家趕緊上車，原來這是一位熱心車主專門開車出來救援拋錨車輛的。

“這車不錯，以後咱們也買一輛。”潘家寧碰了碰趙殿元的胳膊。

“這車物美價廉，就是牌照難拍，今天這雷打得真猛。”車主說。

瓢潑大雨下白晝如同黑夜，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長空，頓時又照耀得如同白晝，緊跟著是一串串驚雷。

有高底盤越野車助陣，轉眼就到了醫院，四人下車，趙殿元忽然想起一件事，把孩子交給潘家寧抱著：“我還沒感謝人家呢。”說著回頭衝已經倒車離開的越野車奔去。

潘家寧沒當回事，抱著孩子直奔急診室，等安頓下來卻不見趙殿元歸來，給他發資訊打電話也沒反應。

她似乎猜到了什麼，頓時渾身僵冷，眼淚奪眶而出。

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