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趙殿元回到二十九號的時候,正遇到二樓廂房鄰居姚宏緒下班,只是今天姚宏緒沒穿美團外賣員的工作服,他主動解釋:“找到一份新工作,就不用再送外賣了,剛接班回來,喝點?”
“喝點。”趙殿元當即響應。
長樂裡和八十年前一樣生活便利,以前是深夜可以敲開菸紙店的窗子買東西,現在直接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兩人買了熟食和啤酒回到閣樓上對飲。姚宏緒興致很高,他的新工作薪水優厚,很快就能東山再起,搬出這連抽水馬桶都沒有的老房子了。
“兄弟,我看你也不幹中介了,現在哪兒高就?”姚宏緒喝了一罐麒麟一番榨,面孔有些發紅,拍著趙殿元的肩膀,大有抒發胸臆的架勢。
“在華師大做工友。”趙殿元說。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充其量就是個工友,教授助理那就是給自己臉上強行貼金了。
“合同工吧?”姚宏緒說,“也不錯,大學裡做後勤比較清閒,要是能弄個編制就啥也不愁了。”
趙殿元搖搖頭:“就是臨時做做,不長久的。”
姚宏緒說:“兄弟,有一句老話叫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別擔心,堅持幹下去,車子房子、老婆孩子都會有的,早晚的事兒。”
趙殿元欲言又止,看了看姚宏緒醉意矇矓的眼睛,還是說了心裡話:“其實我有老婆孩子的。”
姚宏緒說:“那……那天那個女孩……兄弟,哥哥勸你一句,男人要有擔當,外面的野花再香那也不能摘,掙夠了錢還是回家好,回家買房買車,開個小店,守著老婆孩子比什麼都強,真的,有老婆孩子那才是家,回去吧。”
“回去,我也想回去啊。”趙殿元悵然。
……
次日,華師大錢清源歷史研究室。錢教授已經查到潘家慘案不明身份死者中的一人是誰,這個人名叫畢良奇,一九三二年加入復興社特務處,抗日戰爭期間長期在上海從事特務活動,復興社就是軍統的前身。畢良奇少校軍銜,擔任行動組長,曾參與組織過多起暗殺活動,一張長長的列表上都是他殺過的漢奸以及行刺地點,其中一樁行刺案就發生在諾曼底公寓樓下。
趙殿元記得那次暗殺,鄰居周阿大站在霞飛路和福開森路口的電車站,手拿一張報紙,神情緊張,東張西望,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周阿大,現在終於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周阿大是畢良奇招募的軍統外圍。
沿著這條線追蹤下去,周阿大的下落時隔八十年終於有了眉目。周阿大隻是外號,其實他叫周連福,案發當日被法租界巡捕拘捕,此類案件按照協議是要交給日方處置的,在法租界的案卷中,周連福是先移交給公共租界警務處,由日籍警官審理後,依慣例送交日軍憲兵司令部。而在日方的記錄中,周連福在被捕後一個月就草草槍決了,沒有交代屍體如何處理的,估計是隨便埋在哪個亂葬崗了。
潘家寧將與周連福有關的資料影印了一份,向吳濤要了周家子孫的聯絡地址,用順豐寄了過去,她沒有其他目的,只是單純覺得子孫應該知道祖輩的死因,快遞發出後次日顯示已簽收,但沒有任何回饋。
忽然潘家寧的手機響了,是吳濤打來的電話,潘家寧還以為在寶萊納交代的事情有著落了,接了電話大失所望,不是這個事兒,甚至也不是找她的,吳濤說所裡來了一個老太太,要尋訪當年二十九號的老住戶。
“老太太證件顯示已經一百歲了,我想趙殿元應該認識她。”吳濤的語氣掩不住的興奮,“你們快來吧。”
百歲老人,那不是活化石嗎,這麼一說連錢教授都大感興趣,帶著兩個年輕人來到派出所。尋訪多年以前失散的親人屬於常規操作,一般是媒體主導,警方協助,民間調查,這回派出所接到是市局外事辦派下來的活兒,因為這位老太太是馬來西亞華僑。
老人家身體很棒,雖然百歲高齡但耳清目明,思維清晰,她坐在輪椅上正向警察描述自己要找的人:“原本住二十九號二層閣的,阿貴的兒子,阿貴,拉黃包車的。”
趙殿元一眼就認出這個老太太是謝招娣,也確定自己先前的猜測沒錯,王滬生是謝招娣的兒子,是瘸阿寶留的種,當年謝招娣還是小姑娘,拖著個孩子很難生存,而且這孩子又是仇人留下的種,沒溺死就算有良心了。
謝招娣沒認出趙殿元,在她漫長的人生歲月裡,經歷過太多人和事,哪還記得起年輕時的鄰居,但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很親切,更願意和他溝通。警方調出了檔案,找到了王滬生的戶籍資料,趙殿元幫他聯絡了老老王一家,說你生母來尋你了。
“阿拉生母早就死掉了。”電話裡王滬生丟出一句話,他當然知道自己是領養的,七八十年都過去了,沒見過面的生母就算是真的,哪還有什麼感情,隔了這麼久才來認親,搞不好是來佔便宜的吧。
在警方的堅持下,王滬生還是答應接待生母一行。謝招娣身邊還有個小孫子,面板黑黑的馬來西亞華裔男青年,推著輪椅沉默寡言,也許是國語說得不好吧。趙殿元認識王滬生家,距離派出所不算遠,推著輪椅走也就是十幾分鐘的事情,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老王家,到了樓下居然看不到老王家的人下來迎接。
居民樓沒有電梯,趙殿元搭把手幫著把輪椅抬上樓,敲開門,老王一家人正襟危坐,表情淡漠。
一大群人擁進本來就不寬敞的客廳,更顯逼仄狹窄。潘家寧拿出手機拍攝,想記錄下這溫馨一幕,被王滬生喝止:“別拍了別拍了。”
王滬生的兒子、兒媳也警惕地看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奶奶,這是要哪能?要搬進來住?還是要落戶口?旁邊那個是她曾孫吧,是來上海讀書還是就業,八成這才是上門尋親的真正理由吧,想讓自家認這個親戚,沒門!
“儂……儂就是我的兒子?”謝招娣擦擦眼睛,認真看著王滬生,她的上海話已經說得不太地道了,聽起來違和感十足。
“儂幫幫忙好伐啦?”王滬生氣急敗壞,“親不是隨便亂認的,你們這些警察也是,她說是就是啦?也不核實一下的嗎?”
趙殿元說:“我核實過了。”
這下王滬生沒話說了,他是知道並且相信趙殿元身份的,既然他說是,那就真的是,只是生母來得也太晚了吧,自己都邁入耄耋之年了,再弄個一百歲的老孃,這不開玩笑麼。
“是真的又哪能,早幹什麼去了。”老王嘀咕了一句,他可不想多一個需要照顧的年邁長輩。
氣氛有些尷尬,旁人也都不好勸,王滬生一家人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誰家攤上這種事,恐怕做得不會比他們強。
“我就是想來看看,看到你生活得好,我也就安心了。”謝招娣似乎早就預料到這種局面,她回顧左右輕聲道:“好了,我們走吧。”
這倒出乎王滬生的意料,他大喊一聲等等,沉吟一下問道:“我不怪儂,但想曉得阿拉爺究竟是什麼人?”
謝招娣說:“阿貴哥沒告訴儂?”
王滬生說:“沒,伊拉只是從垃圾箱撿的我。”
謝招娣說:“不曉得就不曉得吧,不是壞事情。”
王滬生張張嘴,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
骨肉團圓的大戲終究還是沒能上演,大家依舊將謝招娣連輪椅一起抬下去,王家人甚至連樓都沒下,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市局外事辦和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完成了任務先走,吳濤當班也不能陪著他們,樓下就只剩下趙殿元他們三人和謝招娣祖孫倆。
“推我去長樂裡看一看。”謝招娣說。她的心情絲毫沒受到影響,反而有一種輕鬆的解脫感。趙殿元接過輪椅,一邊推一邊講解,同時聽謝招娣講述當年的故事。
這不是謝招娣第一次回國,九十年代她就回來過,還投資了幾個專案,在她平淡的描述中,趙殿元聽出了風雲變幻,潮起潮落。
一九四二年,瘸阿寶死在潘家花園,謝招娣身為未亡人接收了瘸阿寶的遺產,過了兩個月她生下一兒,本來是打算弄死的,是阿貴嫂救下了這個孩子,並且帶回家收養。謝招娣有了錢就開始自己做小買賣,慘淡經營數年,嫁給一個軍官,一九四八年去了臺灣,後輾轉又去了馬來西亞。丈夫死後,她兩次改嫁,一生波瀾起伏,嚐遍了人間冷暖。
所以王滬生認不認她,對她來說根本沒所謂。
“這次回國,要多住一段時間吧?”趙殿元隨口問道。
“葉落歸根了。”謝招娣唏噓道,“在外國太久了,該回家了。”
錢教授說:“老人家沒入外籍啊?”
謝招娣說:“那是自然,我一直拿的是中國護照。”
一路聊著,長樂裡到了,在二十九號門前,謝招娣停了幾分鐘,得知裡面還住著人時,表示不需要進去了。
趙殿元又推著她往裡走,在弄堂裡穿梭著,感受著老上海的氣息,不知不覺來到七十七號門口,也就是潘家花園。
“可以進去看看嗎?”謝招娣說,面對親生骨肉她都沒表現出這麼大的興趣。
“我想想辦法。”趙殿元拿出手機給孫姐打電話,問怎麼能進潘家花園參觀。
“我給你一個電話號碼,你找這個管鑰匙的人,給他買兩盒中華煙就行。”孫姐說,“但是隻能在花園裡參觀,不能進洋房裡面。”
趙殿元依言而行,買了兩盒中華煙賄賂看門人,終於開啟了塵封已久的門鎖,進入了潘家花園。
這裡已經近十年沒有人踏足了,花園裡野草瘋長,香樟和龍柏沒有園丁修枝也長得遮天蔽日,草叢間隱約有野貓出沒,稱得上鬧市中的一方淨土。
“我年輕的時候想過,啥時候能到潘家花園裡白相白相。”謝招娣輕輕搖著頭,“沒想到現在變成這副光景。”
趙殿元把輪椅停在香樟樹下,說:“我給你講講這花園的故事吧。”
聽完這個驚心動魄外加纏綿悱惻的故事,謝招娣似乎認出了趙殿元,盯著他看了很久,終於說道:“這花園,幾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