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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刺潘

潘克復聽了瘸阿寶的報告,心中疑團豁然開朗,他不願意親自審問黃寅生,便列了幾個問題讓瘸阿寶去問清楚。

“問完了之後是不是?”瘸阿寶獰笑著把手掌橫在脖子上拉了一下。

“先關起來,夜裡再處置。”潘克復說,沒必要急著殺人,說不定真的會有當面對質的環節呢,想到錢如碧被如山鐵證懟到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就不禁莞爾,現在也只有和錢如碧的鬥爭才能讓他體會到存在的價值,所以他不急,要留著慢慢玩。

收音機傳來播音員糯軟的播報聲,颱風接近舟山群島,今明兩日受颱風雲團影響,上海周邊會有特大暴雨。

上午的晴天只是短暫一瞬,烏雲再次蓋頂,天邊有白色的閃電劃過,緊跟著是轟隆隆的悶雷,雨水刷刷落下,越下越大,天地之間連成一體,花園裡四人合抱的龍柏樹冠在大風中搖曳,這場雨比昨天的雨起碼大了兩倍。

樓上客臥,趙殿元和楊蔻蔻在吃早午飯,有錢人家吃飯是讓傭人直接送到臥房的,吐司麵包抹果醬,煎蛋配培根,還有一壺熱牛奶,對於每天吃不飽飯的人來說,絕對是一頓美味早餐,就是量不大夠,吃完還餓。

豪門小開是不會連續兩天穿同一套衣服的,這位潘驕少爺是白西裝的忠實擁躉,衣櫥裡全是各種白,昨天穿米白色,今天穿略帶一點黃色調的象牙白,連腰帶也是白色的,真真是白衣勝雪。兒媳婦就沒那麼多行頭可換了,好在婆婆貼心,讓傭人送來一套月白色的旗袍,以便和兒子夫唱婦隨,相映成輝。

“腰帶的孔不夠了。”趙殿元抱怨道,這根白色皮帶的主人腰圍比他略粗,繫到最後一個孔還有些曠。

楊蔻蔻幫他想辦法,找傭人要了一個針線包,本想拿錐子再扎一個眼,可是那樣的話太過醜陋。楊蔻蔻看著銀色的H形腰帶扣,靈機一動,把腰帶扣撬下來,剪掉一截皮帶,再試就是正好的長度了。

兩人昨晚一直等到四五點才放棄任務,補了一覺,精神還是不太好,外面在下大雨,恐怕連門都不能出。

“要不,吃晚飯的時候下手?”趙殿元說。

“也行,那就我來,我是女人,他不會太過防備,藉著敬酒的機會上前,一刀就結果了。”楊蔻蔻說,她穿旗袍不方便帶刀,家裡活動也不好拎著包,只能將西廚刀用手帕包裹起來,讓趙殿元別在後腰上,到時候把刀偷偷遞過來就行。

“今天雨大,亂七八糟的客人不會太多,得手之後我們開車走,對了,這個吊墜你幫我拿著,配旗袍不合適。”楊蔻蔻將脖子上的猶太六芒星吊墜摘下來,趙殿元接過隨手揣在西裝兜裡。

窗外風急雨驟,兩人心有靈犀,走到窗前眺望,隔著雨簾,二十九號已經看不清楚了。

二十九號內,愁雲慘淡,據說今後幾天都有大雨,這樣的天氣如何找房,如何搬家,鄰居們說著說著,阿貴嫂忽然嘆氣道:“小趙和閣樓小姑娘也不曉得去哪裡了,昨晚上就沒回來。”

這話提醒了周家姆媽,她說我昨天看到小趙了,穿著白洋裝開著潘家的車子,許是當了潘家的司機了?

蘇州娘子說:“給潘先生開車嗎,那可好了,能幫阿拉講講情。”

梅英撇撇嘴:“開車的能有什麼面子。”

阿貴嫂說:“那閣樓小姑娘去哪兒了,不會也去潘家花園做工了吧。”

阿貴說:“那天我送潘老爺去廣慈醫院,回來後說了這樁事體,小姑娘就風風火火走了,真說不定和潘家有什麼瓜葛。”

說來說去也沒什麼頭緒,唯有一片嘆氣聲。吳伯鴻回到屋裡,看到妻子正在擦槍,一枚枚子彈排列整齊,邊上擺著銼刀。

“儂幫個忙,用銼刀在子彈頭上開個十字花。”吳太太說。

吳伯鴻心裡一顫,太太真是忍無可忍準備出手了。

“把瘸阿寶收拾了,一了百了。”吳太太擦完了槍,利索地將這支三把盒子組裝起來,掰開擊錘,扣動扳機,機件齧合嚴密,運作流暢。

隔壁廂房裡,章澍齋坐臥不安,他沒有計算過一桶十升裝的煤油流光要多長時間,這場豪雨會不會影響效果,事後又會不會查出是自己所為,但事已至此,已經無路可退,聽天由命吧。

……

潘家花園,書房內,潘克復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打電話到警察所,讓瘸阿寶把二十九號的戶口登記本拿來,相對於黃寅生的口供,那才是錚錚鐵證。

剛放下電話,鈴聲響起,潘克復抓起聽筒,傳來的是畢良奇的聲音:“老潘,回頭我帶一個老家的朋友去你那裡……”

“好的,什麼時間,要一起用飯嗎?”潘克復問道,可是那邊卻沒有再回答,只有電流沙沙聲,想必是大風把電話線路刮斷了。

筱綠腰推門進來,滿臉不快:“這些下人真是不仔細,居然弄丟了一把廚刀。”

潘克復心念一動:“菜刀嗎?”

筱綠腰說:“不是菜刀,是西廚刀,細細長長的那種。”

潘克復叫了一個保鏢進來,讓他告訴兄弟們,都機靈點,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家裡可能會有事情發生。

下午五點半,第六警察分駐所,內勤終於從浩如煙海的戶籍檔案中將長樂裡二十九號的登記本翻出來,瘸阿寶看都不看就裝進包裡,讓手下叫車去潘家花園,外面大雨,根本叫不到黃包車,他只能披上雨衣,自己步行前往。

與此同時,七十六號宿舍裡,丁潤生借酒消愁,已經喝了一整瓶西鳳酒,可人卻是清醒的,他尋思還得去一趟潘家花園,向潘先生解釋清楚,把誤會解開,他是低階別的特工,沒有專車可用,也只能尋一件黑色橡膠雨衣穿上,冒雨前往。

大雨滂沱,潘家花園角落裡有一間用木板和油氈搭建的庫房,裡面堆疊著潘克復搜刮來的汽油,早上瘸阿寶派人搬來的二十來桶油也在這裡,雨水漫進來,地上溼漉漉的。黃寅生被綁成豬玀一般丟在此間,他聞到一股味道,是火油瀰漫在空氣中的味道,他很害怕,大聲呼喊,但是雨聲太大,沒人聽得見。

轉眼就到了晚飯時間,傭人來二樓客臥請少爺和少奶奶下樓用餐,兩人來到一樓小餐廳,發現潘克競、錢如碧,潘克復、筱綠腰都在圓桌旁正襟危坐,氣氛有些詭異。

潘克復笑吟吟地請侄子和侄媳婦坐下,圓桌上沒有菜餚,只有一壺茶,四個杯子,這是連杯子都沒給他們準備,趙殿元看一眼楊蔻蔻,後者神色如常,坦然落座。

“咱們大家都在,我有話就直說了。”潘克復轉向錢如碧,“嫂子,儂對我有成見,我一直都是曉得的,但是這家業,終歸是姓潘的,不是外人的,儂找兩個外人來,就想把我趕走嗎?”

錢如碧冷笑:“儂講什麼,我聽不明白。”

潘克復陰惻惻地笑了:“嫂子,儂以為自己做得周密就能瞞天過海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張婚禮照有雙份,原版的就是掛在牆上的,還有一張用技術換了腦袋的,應該被儂藏起來了。”

錢如碧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趙殿元倒有些放心,潘克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曉得錢如碧找假的兒子兒媳爭家產,卻不曉得這一對假夫妻其實是來要他的命。

但計劃也得變一變了,既然已經敗露,對方有了防範,那就還是自己出手。

“這個人不是我的侄子,他叫趙殿元,就住在長樂裡二十九號,是個電工,嫂子,我不曉得儂是從哪裡找的這個寶貨,儂覺得一個電工就能冒充潘家的小開嗎,儂是瞎呢,還是覺得我傻?”

筱綠腰聽得尷尬,起身要走:“我去看看菜燒好了嗎。”

“坐下!”潘克復厲聲道,“進了潘家門,就是潘家的人,都不許走,聽我把話說完。”

他轉向潘克競,言辭懇切:“大哥,我知道儂一向看不起我,覺得我是爛泥扶不上牆,可儂曉得現在是什麼世道,是亂世啊,若是沒有我獨立支撐,潘家早就被人吞了,你們還能舒舒服服坐在花園洋房裡?儂以為潘驕在就能把我一腳踢開?儂幫幫忙,潘驕一個嬌生慣養的二世祖,伊能守住這份家業?伊能和日本人,和軍警、憲特把酒言歡,談笑風生?伊能開得起賭場,買得到汽油?大哥,於情於理,我都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潘家。”

這番話分明是強詞奪理,錢如碧忍不住出言譏諷:“四弟,儂已經把潘家的財產敗得七七八八了,還想哪能,儂說啥麼子就是啥麼子,儂是法官麼?”

潘克復笑了:“嫂子,儂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說著拿出戶口登記本,翻到二十九號住戶一頁:“看看清爽,趙殿元,楊蔻蔻。”

錢如碧道:“那又如何,誰不知道警察所的所長都是你的走狗,造假太容易了。”

潘克復被她的胡攪蠻纏氣笑了:“哈哈哈,嫂子儂真有意思,說到底儂也是外姓人,我不和儂講了,大哥,儂看看,這個兒子是假的。”

早已癱瘓的潘克競一直面無表情地坐著,此刻嘴角抽動了一下,竟然有想說話的意思,潘克復湊過去傾聽,就聽潘克競說道:“這就是阿拉兒子。”

他聲音雖輕,眾人聽得清楚,一時間連筱綠腰也搞不清楚了,到底這個活趙雲是真潘驕還是西貝貨,不過無論真假,這扮相是沒的說,能收進囊中就美了。

潘克復愣了,繼而大笑:“大哥,我一直敬重儂,沒想到儂已經糊塗成這樣子,硬把外人認成兒子,也罷,實話告訴你們,就算是真潘驕來了,我說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潘克競氣得當場背過氣去,錢如碧撲上去掐人中,筱綠腰也起身幫忙,此時不動,更待何時,趙殿元暴起,抽出利刃刺過去,瞄的是潘克復的脖子。

潘克復下意識地一偏頭,廚刀擦著脖頸划過去,頓時一道血痕,趙殿元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就勢割過去,而是收刀再刺,潘克復趁這一剎那的機會舉起椅子擋在身前,大喊來人!

小餐廳外站著幾個荷槍的保鏢,早就嚴陣以待,聽到室內動靜便衝進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滾燙的茶壺和四個杯子,楊蔻蔻接連投出杯盤為趙殿元爭取時間,但這些畢竟沒什麼殺傷力,保鏢們一擁而上,他們倒是恪守著不能在潘家花園開槍的原則,硬是沒動槍,一番搏鬥,終於將趙殿元和楊蔻蔻制服。

潘克復臉色很難看,他脖子上捱了一刀,雖然沒傷到氣管和動脈,但也流了不少血,用手按著氣急敗壞,地上的趙殿元也是血流滿身,剛才的打鬥中他劃傷了幾個人,自己也受了傷,白西裝上斑駁一片紅。

瘸阿寶舉著手槍衝進來護駕:“潘先生,我來遲了!”

潘克復接過筱綠腰遞過來的手帕捂住脖子,對嚇傻了的錢如碧說:“今朝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都要讓他死。”

錢如碧噤若寒蟬,轉向丈夫,卻發現潘克競已經翻了白眼,撲上去嚎啕大哭,但已經無濟於事。

潘家的真正主人,潘克競死了。

花園大鐵門緩緩開啟,一輛轎車駛到門廊下,畢良奇和另一個陌生面孔下了車,卻發現好客的女主人沒來迎接,稍感奇怪,便直接進了大廳。遠處沙發上枯坐著的丁潤生看到那張生面孔,從襯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看了看,這不正是特工總部下令緝拿的重慶要員嗎。

丁潤生的心臟怦怦跳起來,他已經得罪了潘克復,因為他就住在二十九號,和趙殿元楊蔻蔻是鄰居,不可能不認識,剛才潘家劇變,潘老爺死了,潘克復也差點被刺殺,這筆賬不能算在自己頭上,但這口惡氣勢必要波及到自己。

現在機會來了,抓住重慶要犯就能立功升級,那就不用依附姓潘的了,丁潤生想到這裡,惡向膽邊生,手悄悄伸向了槍柄。

潘克復捂著傷口迎出來,連聲說抱歉,家裡出了些意外,畢良奇關切了幾句,向他介紹老家客人,潘克復和那人握手,帶他們去書房談事情,這時瘸阿寶等保鏢押著趙殿元和楊蔻蔻出來,老家客人駐足,對潘克復耳語了幾句。

潘克復吩咐道:“阿寶,把男的拉出去斃了,女的留下。”

瘸阿寶問道:“在花園裡嗎?”

“出去做。”潘克復丟出三個字,便和客人進書房去了。

瘸阿寶帶著兩個保鏢,冒著大雨將趙殿元拖出潘家花園,出了大門,就在弄堂底的空地上執行,趙殿元被兩隻手按在地上,瘸阿寶掏出手槍來,上膛,瞄準趙殿元的後腦。

兩個保鏢生怕濺自己一身紅的白的,趕忙鬆手閃避,瘸阿寶扣動扳機,咔嗒一聲,啞火了。

趙殿元大腦裡一片空白,人之將死,其實不會想太多,只是在最後一秒時,童年少年青年時的回憶須臾間閃過。

咔嗒一聲,趙殿元頭腦瞬間清醒,拔腿就跑,這純粹是本能帶動身體做出的反應,大腦甚至來不及介入。

瘸阿寶反應也夠快,退掉啞彈再朝趙殿元的後背開槍,可是又啞火了,兩個保鏢反應過來,迅速掏槍開火,雨太大,隔了幾米就看不見人影,連打了幾槍都落空了。

“你,去大門口封門,只准進不準出,你,回所裡叫人過來。”瘸阿寶將兩個保鏢派了出去,自己回潘家花園覆命,他悻悻然檢查著自己的手槍,退出來的子彈底火上全都有一個凹坑,子彈居然被人掉包了!

……

二十九號,槍聲驚動了眾人,蘇州娘子出門喊道:“外面是打雷還是開槍?”

“是槍聲,打了四槍。”吳夫人說。

“我聽是潘家花園那邊開槍。”田飛也從亭子間出來了,“不曉得什麼豪門恩怨。”

“都死了才好。”孫叔寶惡狠狠道。

忽然後門開了,一個人跌跌撞撞進來,渾身溼透,白色西裝上一塊塊血痕,竟然是閣樓小趙。

趙殿元沒和鄰居們打招呼,徑直上樓,回到自己住的閣樓,開啟老虎窗探身出去,從瓦片下拿出七音子手槍,退出子彈,用床單仔仔細細把槍和子彈上的水跡擦乾淨,重新裝彈,把槍別在腰帶上,把兜裡的護身符拿出來掛在脖子上,楊蔻蔻貼身戴過的東西會讓他沉著冷靜。

一出門他就愣住了,二樓的梅英、周家姆媽、周家好婆和小囡,亭子間田先生,一樓章先生全家、吳先生全家,二層閣阿貴夫婦,還有孫叔寶、蘇州娘子、孫家阿奶,全都站在各家門口,默默無語地看著他。

趙殿元下了閣樓,梅英第一個上來,幫他整理一下衣領,順手拿起那塊六芒星護身符,她記得這是蔻蔻的貼身之物,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嘆口氣,讓開了路。

田飛迎上來,握住趙殿元的手,用力點點頭。

周家姆媽飛速回屋,端了一碗白米飯,上面還澆了一勺菜,遞到趙殿元面前。

趙殿元接過飯碗扒了幾口,交回到周家姆媽手中。

周家小囡被好婆抱著,伸著小手去拿趙殿元胸前的護身符,好婆和姆媽一起將小囡的手捉了回來。

一碗酒送過來,趙殿元一飲而盡,阿貴拍拍他的肩膀,盡在不言中。

下到一樓,吳夫人忽然亮出一支駁殼槍來,倒持槍管遞給趙殿元,吳伯鴻一咬牙,也將自己的馬牌擼子掏了出來,趙殿元接過兩把槍,插在腰間。

吳麒也有樣學樣,將自己的玩具槍遞給趙叔叔,趙殿元笑了笑,沒收,摸摸他的腦袋。

蘇州娘子未語淚先流,嗚嗚地哭了,孫叔寶摸摸口袋,將銀殼懷錶拿了出來,掛在了趙殿元衣襟上,孫家阿奶拍拍那個六百斤重,每年都拿桐油刷一遍的柏木棺材說:“放心去,格給儂用了。”

章澍齋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但他有一個關於爆炸的情報可以分享,杜劍秋則回屋拿了一件雨衣遞給趙殿元。

趙殿元披上雨衣,帶著三把槍從二十九號出來,雨霧中一個長衫客持傘肅立,是龍叔,當趙殿元走來,龍叔拿出一支槍牌擼子遞到他面前。

雨很大,傍晚如同黑夜,忽然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將龍叔的臉照得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