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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一滴汽油一滴血

章澍齋把家裡安頓好,換了件體面光鮮的衣服,提著皮箱出門,去了一趟浦東。他原先供職的光華火油公司在浦東陸家嘴有個貨棧,貨棧周邊很荒僻,大白天也沒什麼人經過,章澍齋繞到圍牆後面,找準一棵帶記號的樹,從皮箱裡拿出剷煤灰的鐵鏟,挖了幾下就刨到硬物,蹲下來從土裡取出一個方形的東西來,外面油布包裹,解開來,鐵殼上的美孚標識已經鏽跡斑斑,這是一桶十升裝的煤油。

上海的地下室潮溼,是不適宜儲存物資的,埋在地下更易損毀,但總比放在倉庫裡丟了強。這批油料是珍珠港事件之後,章澍齋未雨綢繆,親自埋藏下來的,事實證明他對局勢的分析非常正確,日本開戰,進口物資斷絕,中國不是產油國,所用的油料全部依賴進口,歐美的洋油進不來,用一桶少一桶,日本油倒是有,但那是日商專營,哪輪得到華商賺錢。

光華火油公司,顧名思義,以經營火油為業務,火油就是老百姓洋油燈裡的燈油,別管城市鄉村,只要不通電的地方,就得用火油,有錢的整桶買,沒錢的一勺一勺零沽。光華火油公司的銷售區域主要在上海周邊的縣城農村,生意做得還不錯,正是如此才引起潘克復的覬覦,老朱、小章接連遭殃,如今光華火油公司已經成了潘克復的囊中物。

火油學名叫煤油,種類很多,除了燈油之外,還有動力油、溶劑油、燃料油、洗滌油,章澍齋是聖約翰大學理學院化學系畢業的,對油料是個內行,他明白火油有替代品,沒了進口火油,中國千年來使用的油燈重新撿起來就是,但那些滿街跑的汽車,沒了汽油總不能燒劈柴吧,所以汽油只會比火油更加金貴。

地下埋的不止火油,還有一部分汽油,章澍齋又挖出一桶汽油,將兩個方形鐵皮桶擦拭乾淨,檢查沒有漏氣揮發,裝進皮箱裡,走到馬路上,叫了一輛黃包車拉到陸家嘴輪渡碼頭,過江返回浦西。

這兩桶油是用來試水的,章澍齋畢竟是體面人,不是走街串巷的賣油郎,也不是黑心的黑市商人,他得找個穩妥的途徑把貨放出去才行。

二十九號有一個總電錶,做不到每家一個,因為電錶本身也是耗電的,如果每家一塊表的話,光電錶的消耗就會把每月七度電的額度給榨盡,洋人用的那些高階電器,二十九號是沒有的,最耗電的就是灶披間和亭子間的兩盞十燭的電燈,灶披間太陰暗,做夜飯的時候得點燈,這是節約不掉的,田先生喜歡熬夜寫文章,也得用電,現在這個習慣就得改改了,偶爾挑燈夜戰,也只能用洋油燈。

章澍齋準備將田飛發展成自己的第一個客戶,這是他第一次上樓敲亭子間的門,剛敲了一下,田飛就開了門,看到是樓下章先生,興奮的表情立刻黯淡下來,匆忙在背心外面套了個襯衫,把藤椅上的一堆雜物清開,請稀客落座,自己則坐在床鋪一堆狼藉的薄被上。屋裡雖然亂糟糟,但只有煙味,沒有令人窒息的汗臭,入夏以來,田飛就很注意個人衛生,經常去老虎灶花幾毛錢洗澡,整個人比以往清爽了許多。

章先生是體面人,田先生是斯文人,兩人並不陌生,但那是在討論時局時,談生意還是有些抹不開面子。章澍齋繞了幾個彎子,從國際戰局說到煤球緊俏,從煤球說到供電,從每個月每戶限電七度說到桌上並列的兩盞燈,綠燈罩的檯燈和玻璃罩子的煤油燈。

“一晚上得燒不少火油吧?”章先生問。

亭子間裡悶熱無比,田先生擦了把汗,回答說隨用隨添,也不大記得具體數目,因為燈油也不用自己付鈔票。

章澍齋納悶了:“是報社報銷燈油錢?”

田飛矜持地笑了笑,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可不想說得太直接,扭捏作態半天才衝對面一努嘴:“梅小姐看我可憐,幫我買的燈油。”

章澍齋半天才回過味來,原來梅英和田飛已經暗度陳倉,他啞然半天,給出一個男人之間才懂的意味深長的笑容,又隨口扯了幾句沒的有的就下樓了。

第一次推銷不成,章澍齋索性拉下臉面,去弄堂裡的菸紙店推銷,批發比零售的價格肯定要低一些,畢竟要給零售商留出利潤空間。這筆買賣比想象的還要簡單些,菸紙店老闆看到熟悉的美孚火油商標親切得不得了,談好價格,爽快付了鈔票,章澍齋又順手買了一盒香菸,一刀草紙。

菸紙店老闆唏噓起來:“像儂這般一次買一刀草紙的體面人,整條弄堂都沒幾個了……這桶油,夠阿拉賣半年了,弄堂裡沒幾家燒油點燈,都是擦黑就困特了……章先生,拎著成桶的火油在外面走要當心哦,警察見到要罰的。”

章澍齋嚇得一哆嗦,他是吃過官司的人,再也不想和任何衙門打交道,這一桶火油是出掉了,可還有很多桶怎麼辦,得想個萬全之策才行,他從菸紙店出來,找了個電話鋪子給以前的上司老朱打電話。

老朱的聲音很倦怠,兩人聊起公司,老朱一番感慨,光華火油公司到潘克復手裡沒多久就垮了,想想也是,一家做進口生意的公司在這時節怎麼可能撐得下去。現如今不光火油,包括柴油和汽油都是緊俏物資,尤其汽油,那簡直是一滴汽油一滴血,沒有汽油,上海灘的汽車全都得趴窩。

章澍齋就等這句了,他問:“老朱你那輛雪鐵龍趴窩了嗎?”

老朱叫苦不迭,後悔沒早點把雪鐵龍出手,現在搞不到汽油,雪鐵龍變成廢鐵,只能叫人來改裝成燒木炭的車,好歹能開得動。

“阿拉堂堂一個火油公司的經理,竟然搞不到汽油。”老朱抱怨了一句,捂住話筒對窗外正在幹活的師傅喊起來:“當心,勿要把漆面刮花特了。”

外面空地上,一個猶太技師帶著箇中國工人正在改裝汽車,這是個大工程,要把雪鐵龍的引擎蓋掀掉,加裝燒炭的鐵爐子和水罐,說是燒木炭,其實燒的是木炭不完全燃燒產生的煤氣,大多數木炭車是長途客運車和卡車,尺寸大,空間足,轎車改裝的並不多見,只有一些手藝精湛的猶太師傅才能接這個活兒,改裝出來的轎車不會糊乘客一臉的黑灰。

擔任助手兼翻譯的是趙殿元,是謝爾蓋給他介紹的活兒,猶太師傅幹活精細,就是死摳,給的錢少不說,還藏著掖著生怕被偷師。

趙殿元認識這輛車,正在唏噓老夥計也免不了被開膛破肚大卸八塊的命運,屋裡的車主又說話了:“等一歇,別忙動手。”

“儂講真的?真有汽油?”老朱抱著電話興奮起來:“儂曉得現在汽油的價格嗎,一升汽油和一擔米的價錢是一樣的,儂曉得一擔米要多少鈔票?”

一擔米有一百二十斤,戶口米的限制是每人每週一斤半,也就是說一升汽油等於一個人一年半的糧食配額,用一滴汽油一滴血來形容,還真是不過分,章澍齋覺得血往頭上湧,粗略算一下,他手上的汽油全賣出去,可以維持一家四口,不對,五口人未來許多年的生活開銷了。

這批汽油必須儘快出手,雖然隨著戰局變化汽油價格還會上漲,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拿著汽油就等於拿著炸彈,況且汽油本身易揮發,儲存條件不好的話吸附水分還會變質。

“老朱,儂路子廣,幫我想想辦法,出掉這批貨。”章澍齋說道,他寧願分給老朱一些利潤,也不想直接面對客戶,要知道現如今能買得起汽油的都是些狠角色,萬一見財起意可就麻煩了。

打完電話,章澍齋掛上話機,付了錢,出門時遇到頭戴棒球帽的楊蔻蔻,於是招呼了一句:“打電話啊。”

楊蔻蔻點頭致意,她手裡拿著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在拿起話筒前,她想到趙殿元昨天說的一番話,離開上海,去蘇北,去大後方,去工人當家做主的地方生活,老實說,她動心了,但是就這樣離開上海,她心有不甘,畢竟任務還沒完成。

電話接通了,是龍叔的聲音,楊蔻蔻說:“考慮好了,我同意,另外,我已經身懷有孕。”

……

潘家花園,二樓吸菸室,龍叔進來附耳對錢如碧說了幾句話,錢如碧大喜過望,又對臥榻上的潘克競說:“老爺,大喜,咱們有後了,兒媳婦有喜了。”

潘克競長期癱瘓在床,腦筋已經不大靈光,但這個訊息還是大大刺激了他,硬是直起了身子,嗓子裡咕噥咕噥的,眼睛也炯炯發光,錢如碧回身沏茶,端過來時發現老爺嘴歪眼斜,眼見是又犯病了。

“龍叔,快叫車,去廣慈醫院!”錢如碧尖聲叫道。

潘家花園本來有一輛奧茲莫比爾牌小轎車,潘克復亦有一輛奧斯汀牌小車,在上海灘混,面子第一,木炭汽車哪裡是體面人坐的,所以潘克復寧可用金條從黑市上買高價油,也要維持兩輛車的正常執行。

今天不巧,潘克復坐著奧茲莫比爾外出公幹,筱綠腰坐著奧斯汀去先施百貨購物,家裡一輛車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