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竹林裡的竹是西南常見的春風竹,長得密密實實,植株不過丈許。這種竹子一般都是一堆堆地栽在溪溝兩旁,水份充足,極為茂盛。
這片竹林下長了許多通草,高的比人還高,矮的尺許,葉片巨大,很適合藏身。
沈行舟和石燕兩個在竹林裡偷偷瞧了一陣,發現打起來的人裡並不是古寒雲和問心,稍微鬆了一口氣後順著溪流往剛才鳥叫的方向移動。沒走多遠,便與古寒雲和問心相遇。
沈行舟朝他二人身後看,並無孟小竹身影,小聲問:
“你把她扔下了?”
古寒雲:“她腿腳不便又沒功夫,我叫她在原地等。”
“這……”
沈行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道:“你就不應該帶她出谷。”
問心催促:“別廢話了,你們有沒有想到辦法進城?”
四人坐在竹林底下,悄悄咪咪地簡短說了各自見聞。最後,問心道:“還是我陪石燕進城吧,你們別冒險了,去西郊與無愧匯合等我們!”
古寒雲不語。
問心:“要去也要等天黑,大白天你倆太惹眼,進城行事也不方便。”
古寒雲:“好!”
問心又道:“天黑我們若沒出城,又沒有訊號,你們便不用等了,先走!”
古寒雲看著問心:“一定要小心!你沒來,我們不走!”
沈行舟將懷中工匠們的住家地址清單給到問心:“有機會就去看看,倘若條件不允許就不要去!我們在西郊等你,務必要安全回來!”
問心沉默片刻,收了清單,帶著石燕走了。
古寒雲和沈行舟遠遠跟著,看倆人進了城門,這才繞路去西郊。
那時天色漸暗,感覺風雨欲來。
依舊是四下無人。他們站在路邊張望後,遠遠見一荒草土包的樹梢上掛著奇怪的東西。走近一看,是件暗紅色的破衣。再仔細看,四周圍著柳樹和芙蓉樹,正是石燕所述之地。
進得林中,沒花多長時間便看到換了一身農夫衣褲的無愧光著結實的膀子正掄著鋤頭在挖土坑,旁邊放著一個黑漆長木箱。
無愧見他倆來,俯身撿了個石子兒往那樹梢上一丟,便將那破衣打了下來。
他將鋤頭往地上一挖,鋤把放下去當了凳子:“最近死的人太多,喪葬鋪都沒有棺材了。這木箱是花了一兩銀子跟農戶買的,只能將就用!”
沈行舟:“有就不錯了。”
古寒雲看向旁邊,正是周氏之墓。心中想起父母慘死獄中,古家人從北京城一路顛沛流離回到西南,沿途沒了的古家人。他們全都是草草埋葬,無墓無碑。或以樹作標記,或以石作掩護。皆成了路上枉死的冤魂,無名無姓。
無愧看了他一眼,從旁草叢裡拿了兩把帶藤的花生出來遞給他和沈行舟:“據說前夜城內轟然巨響之後便燃起了沖天火光,兩方廝殺慘烈,天亮前才消停。到了昨夜,又起砍殺之聲。軍民混戰之下,能逃的都逃了。蜀王跳井後,按院劉之渤被執,推官劉士鬥、華陽知縣沈雲祚身著公服自鴆而死,成都知縣吳繼善左手執印、右手攜妾於馬前乞降。總之有氣節的官員多自絕而死,部分降賊,部分觀望……”
與古寒雲他們打聽到的差不太多。
無愧隻字未提蜀王府的事。
但古寒雲他們已經打聽到了——世子、世孫三人、世子妃、郡主二人俱被生擒。
未有慈烜訊息。
沈行舟:“但願問心能順利出城。”
問心頂了石春的名和石燕進城,石燕帶著他一路直奔洗墨池南街。卻在途經鐵匠鋪時呆住了——
鐵匠鋪已毀,炭灑了一地。
眼看已近宵禁時間,繞過鐵匠鋪,進到巷子裡。碰到一個人,看見石燕喊了一聲,正要說話,又看到他身後的問心,連忙收口。
石春跑過去拉著他低聲道:“王二叔,他是自己人。所有人問便說他是我春叔。”
“春哥呢?”王二問。
石燕不好說石春人已沒了,只道:“他沒回來。”
王二不作他想,拍腿責道:“周鐵匠昨夜給人打死了!他怎的不回來呀!”
“啊?!”
石燕萬萬沒想到:“人呢?”
王二道:“左鄰右舍幫忙抬回來了,在家停著呢!就是這兵荒馬亂的,家裡又只有棗娘一個,正愁著這下葬之事呢!你回來正好,需由你來作主了。”
於是三人七彎八拐,到了石春買的那三間瓦屋。
一個男子坐在屋簷下拿著鑿子敲紙錢,一個婦人在用白紙折孝花,一個婦人拿著針線在縫青紗(黑袖紗)。周鐵匠停屍堂屋內,在鄰居幫助下換了壽衣裝在棺材裡,沒有合棺蓋。棗娘披著孝帕在邊上跪著邊哭邊燒香蠟紙錢守靈。
眾人見了問心反應皆同王二一般反應,王二趕緊小聲解釋。棗娘見了石燕,撲將過來放聲大哭,石燕也沒忍住,淚水泉湧而出。
沒想到這一夕之間,一家子竟就剩下兄妹二人了。
鄰居幾個連忙勸阻:“趕緊收聲!等下把那幫土匪又引來了!”
兄妹二人只得咬牙忍悲,任淚水洗面,再不敢吭聲。
幾個人進屋,把門關了,商議下葬之事。
因不是外人,石燕便把石春已死的事說了出來。鄰居一聽,先是驚心,然後嘆息。沒想到翁婿二人,竟在同一天沒了。
棗娘聽聞父親也沒了,咬著牙抽泣一陣,直接暈倒在地。
石燕再是機靈聰慧,此時也徹底沒了主心骨!
問心沒想到原本送石春返家這麼簡單的事,現下竟然如此棘手。想著古寒雲他們還在城外等,現在這個情況他又不好撒手而去,因而問旁邊大人:“可有辦法先將老先生埋了?”
王二道:“既然你們在城外埋石春,何不將周鐵匠一起埋了?”
問心:“城門守備森嚴,怕是無法出去。”
王二道:“賊軍剛至,佯裝正義之師,石燕、棗娘年幼,一路扶欞哭求,不知可否?”
石燕道:“先前我們進來,城門口畫了像,給了年貌印牌。進城時我們說是做買賣回來,現再要出去,怕是困難。那守門軍士說城中居民一律不得出城,這如何是好?”
問心一人半夜摸黑出城問題不大,要帶上石燕兄妹,那便真不可能了。想著人已送到,摸出懷中銀兩放於桌上:“實在不行,便在這院中挖個坑埋了吧!這些銀兩你兩兄妹留著,節省度日應該可以撐個一年半載。至於你叔叔的遺體,你們大可放心,我想此刻公子他們已經安埋妥當。等日後能正常出城了,你們再去拜祭。蜀府易主,戰亂之後必有用人之時,那時你再出門尋個生計過日子。短時間內,就不要出門了。”
石燕聞言,撲通一聲跪倒:“求公子帶我兄妹二人走!”
問心:“非是我不帶你們,是根本沒有辦法帶,這點你很清楚。”
旁邊大人也勸:“這位公子說的沒錯。”
石燕心知自己再有半分要求,皆是得寸進尺。但同時,他又很清楚倘若此時留在城中,他和棗娘實難支撐下去。回來一路所見所聞,樁樁件件都顯示出這攻城駐軍絕非善類。
峨月山莊雖然偏僻辛苦,但今時今日,卻不失為一個絕佳的避世安生之地。
所以,就算再怎麼厚臉皮,也一定要想辦法跟著回去。
石燕拜地不起:“我自想辦法帶妹妹出城!求公子成全!”
問心沒有無愧的耐心,只想快點去探清城中情況好出城給古寒雲彙報。現在外面雷聲轟轟,已經下起了小雨。也不知道耙哥的船找沒找到,古寒雲能不能坐得住。
思及此處,於是道:“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你且好生想想是去是留。若你真能自己出城,到時候再說吧!”
石燕只當他是答應了,千恩萬謝,恭送其出門。
且說耙哥近處找不到船,便去了遠處。
終於在一個偏僻的河灣裡尋得一艘漁船。那漁夫在那河段打漁數日,並不知蜀府已變天,見浮屍增多,以為是哪幫土匪幹的,覺得晦氣,索性躺河邊漁棚裡大睡。
耙哥以十兩銀買其船,再撐到另一處僻靜的河邊,將船拖到葦林裡藏了,趕往事先約定好的碰頭地點——城南關上廟。
而此時,躲在甘蔗林裡睡著的孟小竹,被雨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