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月森林的北側,烈朝上將軍雲煙的軍隊便駐紮在一個平緩的坡地上,這裡離澤錦城已經不到半天的行軍路程,中間橫亙著綿延千里的護都屏障——涇陽關。
“這樣麼?”年輕的銀甲武士挑挑眉,低聲說,“奇怪的武士,詭異的行蹤,巧合的相遇……這是一場局啊小黎。”
“局?”夜黎眨眨眼,他下意識地環視了周圍,這個詞讓剛剛放鬆下來的他又升起一些心悸。
此時離夜黎擺脫追殺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時辰,在紅色騎士的拖延下,夜黎很快逃出閔月森林,在最後一絲餘暉完全消失時他終於回到了幹路上,一切正如紅衣武士所言,直線南行逃出森林後他就能得救。
夜黎隨後便被雲煙的先遣小隊發現了,幸運的是小隊長是雲煙最倚重的從屬,他跟著雲煙多次見過這位異瞳的少主,因此他第一眼透過那隻紅瞳便認出了夜黎的身份。他們沒法從受驚的夜黎口中得知事情的全貌,出於保險,小隊先護送夜黎回到軍中,雲煙聞訊第一時間派出精銳沿著夜黎的路線搜尋。
在見到雲煙將軍那張熟悉的臉龐後,夜黎終於心安下來。在夜黎心中,他的雲煙哥哥能處理好一切麻煩,就像當年那場穿行於血與火戰場中的救援,縱然天下崩塌,那樣一人一騎總能給他帶來莫名的安全感。
世人只知曉烈王朝的三軍主將,“雲龍之將”雲煙僅僅依靠一場戰爭奠定了他冠絕天下的威名,而無人知曉戰爭的始末。那一場戰爭是針對一個叛賊的剿滅戰,那位在史書上被打上“逆賊”烙印的雄主,最終在涇陽關主城樓上失去了頭顱,雄主的野心和抱負都被永遠釘死在關口,他曾經無限接近澤錦城中帝王的金座,如果沒有那個少年般的將軍,銀甲銀槍,鐵駒如龍。
虛帝二年,一場浩大的起義被繪進歷史的畫卷,在“罷黜天子”的聲浪中,以霸主曹旓為首的起義軍在半月之內橫掃整個北方,被數十年和平腐蝕掉的邊防形同虛設,曹旓的鐵騎摧枯拉朽般地吞併烈王朝的疆土。彼時澤錦城中白氏皇族獨攬大權,他們以“護土勤王”為由令夜氏出兵鎮壓起義,夜漣浚率軍十萬親征,雙方在涇陽關決戰,天下人都以為兩位絕世名將的對決註定是一場膠著的戰鬥。然而這場戰鬥卻閃電般地結束,“帝矢”夜漣浚迎來了人生中最快的潰敗。
夜漣浚倉皇逃離,從涇陽關退守新陽城,他的正妻和他最小的兒子在戰亂之中失去了蹤跡。
驕傲的獅子在新生的猛虎面前折斷了利齒,而云中之龍在那一天翻湧而起。
這位絕世名將的第一次登場,就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墨的一筆,“千里單騎,七進七出”的故事在千百年後的世間依舊膾炙人口。
“這事你就不要多想了,一切交給我。早些歇息吧,今夜雲影衛會寸步不離的守護你。”年輕的將軍微笑,他並沒有延續這個話題,輕輕摸摸夜黎的腦袋,正欲起身。
“雲煙哥哥。”夜黎突然叫住了銀甲武士。
雲煙楞了一下:“傻梨子,應該是叔叔。”
“好的,雲煙哥哥。”夜黎認真地點頭,雲煙無奈輕笑。
“我想起來一件事,我逃跑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的騎兵,是他救了我。他們本來已經追上我了,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我本來以為是雲煙哥哥賬下的騎兵,可是……”
“可是雲煙軍是一支沒有騎兵的隊伍……小黎,那名騎兵有什麼特徵?”雲煙不動聲色地轉身,
“紅色,他全身都是紅色的,他的甲冑他的戰袍,還有他的馬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鎧甲,造型上跟追殺我的刺客很像。”夜黎頓了頓,“他真的很厲害,我親眼看見過他一個人可以打十多個那樣的怪物。”
“你是擔心他?”雲煙輕笑。
夜黎重重地點頭:“那些怪物真的好可怕,我擔心他……”
“放心好了,這天下能擋住他的東西應該還不存在吧。”
“他是誰?雲煙哥哥認識他?”夜黎鬆了口氣。
“算是吧,有時間我會登門道謝,但是我答應過他不能透露他的身份。”
“雲煙哥哥你可以不走嗎?”夜黎突然昂起頭,大大的眼睛中彷彿有水汽升騰,通紅的眼眶有些令人心疼。
雲煙一愣,旋即失笑:“小黎,還記得四年前涇陽關嗎?”
夜黎重重地點點頭。
“那時候你害怕嗎?”
夜黎搖頭。
“為什麼?那時候萬軍壓城,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死人……”
說到這裡雲煙忽然停住了,那場戰爭埋下無數屍骸,其中就有一具屬於夜黎的母親,當時的皇帝正妃。
夜黎一臉認真地說:“因為有云煙哥哥在,我不怕。”
雲煙搖了搖頭,然後兩隻大手輕輕地按在了夜黎肉嘟嘟的臉上,夜黎整張臉就被柔成了滾圓的球狀,雲煙語氣中的懶散收斂了起來:“你錯了,不是因為我在,而是你相信我,你堅信雲煙哥哥能帶著你橫貫戰場逃出去,所以我們才能創造奇蹟呀。當時那種情況我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那是上萬的鐵騎啊,他們的箭矢已經搭上了彎弓,他的的鐵騎像狂潮一樣席捲過來,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一把劍……那時候哪有“流雲劍”雲煙,有的只是一個緊緊擁抱著孩子的武士,他很害怕,害怕得拿劍的手都在顫抖,可是他不能畏懼,那個孩子相信他,一旦他退縮了,漫天的箭雨會把他和孩子射成刺蝟……”
雲煙頓住了,他微微側頭將目光從夜黎身上移開了,微笑說:“想聽就進來吧,聽一聽烈朝的上將軍在他的成名之戰中被嚇得何等失態。”
帳篷裡沒有第三個人,而云煙笑意盎然,如沐春風。
“將軍,我突然肚子疼,告退。”空氣安靜了一會,一聲弱弱的聲音傳了進來。
“我也肚子疼。”這是第二個人的。
“你倆是同一個肚子?”雲煙笑罵。
“是。”
“啊,不是……快走。”
夜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雲煙哥哥還是這麼有趣。”
雲煙倒是頓了一下,他對所有人都隱瞞的事,關於那場猜測諸多的成名之戰的細節,就這樣不經意地在一個孩子面前說了出來。沒有想象中回憶那場血色廝殺的沉重和壓抑,反倒是像一塊壓在心頭的巨石被挪開,雲煙意識到,自己執念那麼多年的往事居然在此刻釋然了。
“可是最後我們還是殺出重圍,一千隻箭一萬鐵騎算個屁啦,雲煙哥哥都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小黎,雲煙做到的並不是於萬軍之中救出烈朝王子,也不是七進七出斬殺亂世霸主,我只是讓手上的劍不辜負一個孩子的信任。”
“雲煙哥哥……”夜黎愣住了,雲煙輕輕地翻開他遮在右眼上的眼罩,安靜的空氣中,四目相對。他們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戰場,槍戟如林,血火橫流,青年名將對著未來的帝王許下了承諾,隨後他們相擁著衝進那個載入史書的戰場。
“所以這一次也相信我好麼?就像當年那樣。”雲煙鄭重地說。
夜黎重重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