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某些奇怪的機制被觸發了,我沒過兩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只是心空了一塊,像是個破損的盒子,再多的快樂也留不住,都偷偷從那縫隙中流走。
朱珏對端妃的感情沒有我和她那麼深厚,已經幾乎恢復過來。他幾次三番寫信,想讓我進宮去找他玩,我都婉拒了。我不想見人,只是安安靜靜等著和瀾先生出發去繼州,找到聖夫子後將他親手除掉,為琅姑姑報仇。
朱珏卻放下自己身段一般,每天都給我孜孜不倦地寫信,我甚至都有些厭煩他給我寫信,看的內容也越來越少。他像是知道我看的部分變少一樣,逐漸把重要的資訊挪在前面。直到後來,他只寫一句話甚至幾個字了,也免得我看著滿紙淋漓。
“老師畫像,速至。”
小半個時辰後,他站在永瀾殿門口,看一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殿下。他疾步下樓,一把牽住我的手就往上跑。
“快快快,就等你來咯。”
“我來做什麼,給瀾姑姑畫像,我來也只是看她。瀾姑姑是個人,不是觀賞動物。”
“那你不還是來了嗎?還說這樣的大道理呢,是老師要我抓你過來的。”
“瀾姑姑?”
她叫我來做什麼?
我有些狐疑,擔心這小子又打什麼算盤。朱珏笑嘻嘻拉著我進了殿,一邊口裡喊著。
“老師,人我給你帶來啦!”
瀾先生正坐在殿中批閱奏摺,見我和他一起進來,微笑著把筆一擱。我鬆開朱珏的手,坐到瀾先生身邊。
“瀾姑姑,我們準備出發了麼?”
“非也。”瀾先生喚人為我沏了一壺新茶,“今日有事,便喚你來一起辦了。”
“是畫像對嗎?”
“珏兒這孩子,口裡藏不住事兒。”瀾先生笑嗔朱珏,後者則報以調皮的一笑,“是畫像沒錯。不過不僅是畫我,還有你。”
“我?為什麼我也有?”
瀾先生笑著輕輕摸了摸我的頭:“不想?”
“倒無所謂啦……就是有些奇怪。”
在我們談話時,已有畫師走進來,向朱珏行了一個大禮。
“太子殿下,微臣奉命前來為太傅繪像。”
“唔。愛卿可要仔細著畫,待你畫完,孤便來觀一觀,看像不像。不像,便得重畫。”
“是,太子殿下。是兩個人一起畫,還是一個一個來?”
“一個一個來。先畫老師。”
“遵命。”
畫師便將工具擺好,一應俱全。他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便再次起身,提醒又低下頭去批閱奏章的瀾先生。
“請太傅移步坐在這裡,微臣為您畫像了。”
瀾先生這才又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來。畫像其實挺無聊的,但對於瀾先生來說,這反而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她依言坐到椅子上,將自己的衣服整理乾淨。畫師拿出筆開始小心翼翼地工作,不時抬起頭來看她一眼,便又埋下頭去工作。
在這期間,朱珏一直在批瀾先生沒批完的奏摺。我也不願意去打擾他,踱步去看畫師。畫師筆下的瀾先生已初有雛形,身姿樣貌一模一樣。畫師不知是心靜還是畫的太忘我,竟都沒發現我靠近,筆下只是不停。
沒過一會兒,框架就全部畫好了。畫師把筆擱下,向瀾先生一行禮:“太傅,大體框架已經打好了,太傅願賞臉來看一看麼?若是不合適,微臣便改了去。”
瀾先生身姿挺拔,站起身去看了一眼,隨後微笑道:“唐大人畫得極好。”
“勾勒渲染,微臣會帶回去完成。接下來就是這位姑娘了。不知姑娘姓名?”
“若汐。草字頭的若,潮汐的汐。”
“好。若汐姑娘,請坐下吧。”
我也整理好自己的青衿。靜水的青衿很漂亮,輕靈中帶著點穩重。我不確定他會不會把所有的花紋裝飾都畫進去,那樣真的很麻煩。但我又突然想起來剛才看的瀾先生的畫像,連玉佩上刻的花紋和青袍上的金線刺繡,他都全部畫了出來,更別提其他的小裝飾了。
我的畫像也很快完成了。我跑過去看,果然一應俱全,就像把我複製後塞到畫紙裡一般。我讚歎著唐畫師畫技的精湛,唐畫師則謙遜回答說我過獎了。
畫師最後又向朱珏一行禮告別,承諾七日後便會將兩幅畫送到永瀾殿。朱珏道了聲辛苦,唐大人便將兩幅畫卷好,離開了永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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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的一個清晨,有漪捧著花經過止水居,被操練的我發現了。之前似乎沒見她捧過花,她也看見了我,先是愣了一愣,接著便微笑著喚我過來。
“師姐,怎麼今兒捧著花?莫非是有什麼事情?”
有漪看了看手裡的花:“我每年這個時間都這樣啊。你是因為先前總是睡覺,從來沒這麼早起過床而已。”
“是麼……”
我先前四年都沒起這麼早過?可現在的我卻怎麼也睡不著,這個點兒基本也就醒了。我不由得跟上有漪。
“師姐要去哪裡?”
“映山冢和杏湘塋。”
冢和塋……不都是墳墓群的意思嗎?
“師姐去那裡做什麼?”
“掃墓。”
“就師姐一個人?”
“準確的說不是。我負責這兩塊地方,無洭則是負責各代掌門人畫像的丹青閣。靜水有傳統,每年大弟子都要去打掃一遍映山冢和杏湘塋,而二弟子要打掃丹青閣,以表示對前輩的尊敬。”
“都是葬誰的?”
“映山冢是埋葬靜水歷代掌門人的,而杏湘塋則是大弟子的歸宿。”
“啊……”
映山冢和杏湘塋分別在兩個巨大的洞窟中。那兩個洞窟的石頂都被人為鑿出幾個大洞,白天,那些墓碑被傾瀉而下的陽光照亮,晚上則沐浴在月光之中,因此不但不陰森,反而看著令人覺得有一種神聖的美麗感。墓葬群周圍就是各種植物,向陽生長,又沒有亂了章法,更為洞窟增添了一絲活力。
我們先去的是映山冢。靜水歷代掌門人就長眠於此。趁有漪侍弄花草,我一個一個看過去。一共八個墳冢,最後一個就是沐掌門。沐掌門原名沈秋水,因此墓碑上刻的是“靜水第八代掌門沈秋水之墓”而非“沐掌門之墓”。
“師姐,掌門墓碑上刻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比如沐掌門,這個‘沐’不是就沒有意義了嗎?”
有漪侍弄著花草,頭也沒有抬:“這是靜水內部的名號,因此不會刻在這裡。‘沐掌門’的稱號是記錄在《靜水錄》中的。”
“是這樣麼……”
我見有漪過去一小時了才處理到第三座墳冢,於是上前幫忙。我剛認真觀看有漪是如何侍弄的,學著她的樣子,倒也做的有模有樣。兩個小時過去,就完成了八座墳墓的清掃和整理。有漪就忍不住誇讚:“若汐會的東西可越來越多啦,以後可要找你幫忙了。”
我溫和一笑,沒有發現有漪眼中的一絲異樣。之後的杏湘塋也一樣,花了兩個多小時全部整理好,有漪便勸我回去休息。我嘴上答應,心裡卻想著去一趟丹青閣,見一見先前掌門的模樣也是好的。
我趕到的時候,無洭正要關門。一聽我想進去看看,很爽快地答應了,只是鄭重告訴我,不能碰裡面的畫像。我自然是不會的,叫她放心。
門關上了。丹青閣很大,像個畫廊,只不過風格非常的古典。牆上掛著各代掌門的模樣,乍一眼看去,或坐或站,活脫脫九幅美人圖。我自然是從第一幅看起的,然而見到她的一瞬間我就愣住了。
這不是……我在息渺幻境裡見到的那個神秘女子麼?!
那女子掛著溫柔的微笑,倚在美人靠上,身後就是荷花池,與我所見的一般無二。她就像是身處幻境中被定格一樣,永遠留在這一幅畫中,美麗而內斂。
下面有標註:“靜水初代掌門冰姬”。
原來她是初代掌門。大概是成仙了,所以才能和地府有接洽?
一路看過去,各式各樣的美人在我的面前匆匆掠過。或清冷或活潑,或可愛或成熟,到第八代沐掌門沈秋水跟前,我駐足。畫中女子並沒像師姨們說的面容盡毀,常年戴著帷帽;相反,她極為清秀,可以說得上是閉月羞花。她抬著一隻手,指尖是一隻美麗的蝴蝶。她溫和的微笑正如一池秋水,讓人覺得清涼平靜。
據無洭說,掌門人畫像都是掌門人登位第一年就完成的。在畫畫像時,沈秋水知不知道,她之後每月都要承受噬骨齧膚之苦,這樣美麗的臉也被毒毀掉?不過她即便知道了,也會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與聖夫子纏鬥吧。這是她的職責。
雖千萬人,吾往矣。
看著最後一張畫像,我愣神了好久。底下標註的“靜水第九代瀾掌門聶瑾”我甚至都不用看,就知道這是瀾姑姑的畫像。年輕的瀾姑姑也坐在荷花池邊的美人靠上,卻沒有像冰姬那樣盡顯魅力地倚著,而是拿著書卷,嫻靜端莊之態躍然紙上。她與我在夢中看見的一模一樣,口脂顏色不深,不過沒有穿那件青袍,畫這張畫時應該是登頂掌門之後,墜落山崖之前。
她那抹微笑也有點不一樣,比現在的笑還要憂鬱一點點。現在的笑,大部分時候都是溫柔的笑,嘴角幅度比畫中的她要大一些。她像是硬逼著自己笑一般,我正在奇怪,突然想起她的孩子,於是不再奇怪了。
她小產後兩個月就當上掌門,不久就因為受傷而披上了青袍。這中間的時間段,根本不夠她走出失去孩子的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幅畫面前站了多久,只知道我被無洭喊出去時已經是用午膳的時間了,大概在裡頭待了足足一個半時辰。
我用了午膳,卻等吃完了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吃完,就去睡了午覺。
接下來兩天我都在打包東西,準備出發。
去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