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休息的時間不長,一心一意只想把小柴犬摺紙送給端妃,在靜水樓沒呆多久就直接蹦到了東宮。與朱珏寒暄幾句後,我就有些小小的耐不住。
“那我就去找琅姑姑啦。”
我轉過身的瞬間,瀾先生美目含秋,頗惋惜地凝視著我。我有些奇怪,正打算離去,朱珏忽然起身叫住我。
“若汐,你……你等等。”
我站在殿外,疑惑地看著他。我這才發現,朱珏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剛剛哭過,還有些許紅血絲。他的鼻子也有點紅彤彤的。
“怎麼了?”
我心下擂起鼓來,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瀾先生此時上前輕輕把朱珏摟住,溫言道:“珏兒,她終歸是要知道的。”
“……知道什麼?”我的聲線有些顫抖。我知道我現在看起來一副害怕的模樣。無論如何,只要和琅姑姑,和陌然姐姐沒關係就好了。
朱珏別過頭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若汐,你自己去吧。我……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我心裡慌。你陪我去吧。”
朱珏本打算再次拒絕,卻迎面我微縮的瞳孔。他知道我怕了,只好強壓下心底的悲痛,向我伸出一隻手。
我的掌心出了汗,握住他的手時我不太安心,感覺這手隨時會被甩掉。他在前面走的很慢,每一步都是那麼不堅定。
宮道變得漫長起來,漫長的彷彿一輩子都走不完。遠遠的我就聽見悲慼之聲。
那聲音來自玄月殿。
我一下子聽不見聲音了,只有腦袋嗡嗡作響。我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唯恐是自己聽錯了。朱珏把頭低下,聲音細不可聞:“若汐,你再看她一眼。我們後日就要下葬了。”
“……葬誰?”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腦子變得異常遲鈍,什麼也反應不過來。
葬誰?
朱珏再不說話了。
玄月殿外的白綾十分扎眼,被雨水拉來打去,彷彿一片在風雨中飄零的紙蝴蝶。琅姑姑的侍女都身著白裙,沉默中帶著一點淚色。被禮節所困,沒有一個人放聲哭泣。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進入的玄月殿。
“若汐姑娘,你終於回來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指著端妃。
“怎麼……”
佩兒生生按下眼角湧現的眼淚,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
“娘娘前日晚上疼的厲害,煎熬了整整兩天才生下小公主。沒多久就血崩了,根本……”
她再也沒能忍住,垂下頭去抽泣。
我的語言模組受損了,磕磕絆絆只能問出一句:“不是還有兩個月嗎?”
佩兒極小幅度地點點頭:“本還有兩個月,只是前天晚上娘娘突然發作……”
我有一口氣沒能上來,只覺得眼前一暈。朱珏連忙扶住我:“早知如此,就不讓你來了。”
我有些呢喃:“早知晚知不都得知麼。不如早知的好……至少給我點時間……調整。”
朱珏像是看不下去,只是搭著我的肩膀不語。
“進去看看她吧。”
玄月殿中早早點起香,卻還有一絲隱約的無法掩蓋的血腥氣。端妃穿戴整齊,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她的小腹平坦下去,剛剛出生的小公主早被人抱走,不知去了何處。她面容微蹙,彷彿臨死前還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不得安穩;雙手綿綿軟軟搭在腹部,我覆上手去,冰涼刺骨。
這就是琅姑姑的溫度嗎。
還是說,是我現在心裡的溫度?
這不是夢。不是隻要一覺醒來,她又會拉著我去鳳儀宮盪鞦韆的大夢。我的琅姑姑再也不會醒來了,不會用手指輕輕點我的腦袋,不會再陪我去逛長清池,不會再給我做一碗芋圓奶茶。她死在慘淡的天色裡,死在深深的宮牆之中。
她死了。
我不停在心中重複這句話,然而我的心像是被凍住了,除了不停的掉下眼淚,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殿外此時已經跪了一排又一排的嬪妃,全部掩面啜泣,沒有一個人是虛偽的。
我愣愣看著窗外的簷,一滴一滴落下雨去。
朱珏像是突然想到什麼,猶豫著開了口:“若汐,老師叫我告訴你的:檢查她的身體。尤其是背部。”
“我不想幹……我不……”
沉重的氣喘聲。朱珏不忍見我如此痛苦,又不能把瀾先生的叮囑置之腦後。正在他兩難之際,卻見我伸出去的雙手。我安安靜靜把簾子拉上,一邊嘴裡還若有若無地念著“我不想幹”。朱珏知道我現在正處於崩潰的邊緣,沒有說話,只是無言背過身去,一步步踱出內殿。
徹底的安靜。
我呆呆凝視著她,心裡還覺得有些空空的,彷彿她只是睡了。
“琅姑姑。”
我晃了晃她有點僵硬的手。
她沒有反應。
她怎麼可能會有反應。
我將其抱起,輕輕解開她的衣裳。羅琦散落,她的背脊暴露在空氣中,中間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印記。那印記美麗,妖豔,在端妃身上顯得格外漂亮。
但我知道那是毒。瀾先生應該也是想到這一點,才讓我檢查這裡。那毒是殺死她的兇手。我細細整理好端妃的衣服,輕輕將端妃被我弄亂的髮絲也全部捋到耳後。最後,將懷裡那隻柴犬輕輕塞進她的手裡。
“琅姑姑休息一下。可不許睡久,我和珏憨憨還等著吃琅姑姑親手做的芋圓奶茶呢。熱的芋圓奶茶也好喝,熱好了,可得給我多盛兩碗。”
朱珏見我灰撲撲地從內殿出來,趕忙迎上,把我的手攥住:“怎麼樣?”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腦子有點混沌:“皇后娘娘呢?”
朱珏撇開視線去嘆道:“病了。病得很重,大抵是傷了心。太醫說,要是再這麼下去,皇后就要……”
“病了。”
朱珏看我有點呆呆的,唯恐我是傷心過了頭,勸我回永瀾殿休息;我一邊點頭一邊卻又是拒絕,叫他也有點摸不著頭腦。我一路快步走著,連傘也沒打,朱珏忙命宮人替我撐傘。我一路上滑了好幾下,險些摔跤;宮人也就一路喊過去。
“若汐姑娘小心,若汐姑娘小心……”
鳳儀宮的門緊閉著。我敲了一下,又一下。裡面傳來有氣無力的侍女聲音:“皇后娘娘不見人,您還請回去吧。”
“是我,若汐。”
那門猶豫許久才開啟。我一腳踏進水坑裡,濺起一片漣漪。鳳儀宮冷清得如同沒有人居住,侍女都藏起去,只有風中飄零的落葉,被雨打在地上。鞦韆沁透吸飽了雨水,溼淋淋的,冷冰冰的。
皇后安安靜靜躺在宮裡,就像是一具沒有生氣的屍體。藥味沒有散逸開來,如一團氣生生壓在殿中,惹得我一陣咳嗽。皇后臉色鐵青,神色混沌,整個人都很瘦削,彷彿寒風中瑟瑟發抖的一片乾枯的葉。聽見我進來的聲音,她也沒有做任何理會。
我跌坐在皇后的床沿。
“陌然姐姐。”
皇后睜開渾濁的雙眼,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顫顫巍巍伸出手來。我擁抱了她。她整個人的身體都縮了水,我感覺自己在抱一段枯木,一不小心就會被我折斷。她的聲音很細很輕,卻像是用了周遭所有的力氣:“若汐……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怎麼會死呢,陌然姐姐。你不會死的,絕對不會。”
我不知道為什麼篤定地說出這句話。寬慰?敷衍?我不知道。
她的氣息很短促,說話也斷斷續續:“她走後,我的身體就差下去了。我要……我要和她一起走了,對嗎。”
我瞥一眼那送給端妃,由端妃轉交給皇后的藥。藥原封不動放在原地,沒有開啟過。
“要是你再不喝那藥,你就真的要死了。”
“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就去找琅姐姐。她不會怪我的。”皇后喃喃。
“她會怪你的。琅姑姑會怪你的。她的女兒還需要你照顧,你就這麼死了,琅姑姑剛出生的公主怎麼辦。”
“怎麼辦……”
我們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兩個人都像是沒有腦子的機器人,只知道一問一答,再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講。皇后說了沒兩句就頭一歪昏了過去,我也沒能支援住,只覺得胸口一悶,眼前就黑下去。直到門外的侍女聽見裡屋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推門進來檢視,才發現我倆已經雙雙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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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聚集到皇后宮中,若汐則被抬回永瀾內殿。朱珏還擔心若汐在鳳儀宮會不會出什麼事,見若汐突然被抬回他這裡,眼睛都嚇直了。瀾先生搭了若汐的脈,立刻取出針來。施針片刻,只聽得若汐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瀾先生才將針撤回去。
“她一下子氣血上湧,不礙事。”瀾先生將針收回,愛憐地撫摸著若汐的臉,“你們兩個孩子都很喜歡寧琅,她……確實會受到打擊。珏兒,雖然這很無情,但現在端妃不能下葬。我們必須找出幕後指使,才能還端妃一個公道。”
朱珏垂頭不語。瀾先生看見他眼中有眼淚在打轉,將他擁入懷裡。朱珏就勢環住她的脖子,淚水終於沒有抑制住,抱著她瘋狂大哭了一場。
瀾先生心疼的抱著朱珏,兩個人一起跪坐在地。朱珏哭的聲幹氣噎,瀾先生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哭出來就沒事了。好好哭一場……人終有一死,她只是更早的去下一世做準備,迎接你們的到來。或者說,許多年後,你們也許能看見她在草地上,快樂的放風箏呢……”
黑雲翻墨,染下一朵又一朵透明的花。雨一直沒有停,一直淅淅瀝瀝落下。
今天不是做芋圓奶茶的天氣。
……
今天是個做芋圓奶茶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