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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聶家遺玉(上)

元久二十八年三月十二。

當天下著小雨。雨絲微涼,落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天色不亮,也不陰沉,是恰到好處的美。

今天也是聶府的大日子。只見聶府上下忙裡忙外,迎接著自己的新主子。

纖儀齋中,聶儒嵩抱著自己剛剛出生的長女笑得合不攏嘴,邊上一眾侍女也喜氣洋洋。夫人殷譚躺在聶儒嵩身旁,露出虛弱但溫柔的笑容。

侍女紛紛出去,只留下兩個傳喚使。房屋內立刻安靜下來。聶儒嵩將女兒小心翼翼放在自己和夫人身邊。殷譚輕輕伸出手去,撫摸著孩子細嫩的臉頰,初為人母的喜悅任是誰也無法言喻的,只好將綿綿情意融在溫和的眼神中和輕柔的動作裡。

聶儒嵩小心將夫人一縷碎髮捋到耳後,輕聲道:“夫人辛苦了。”

“夫君這是什麼話。不辛苦。”

依偎在丈夫的懷裡看孩子,對於殷譚來說是極為溫馨的一刻。聶儒嵩是個清正廉潔的官,幾乎不怎麼在家;然而除丁憂外平生第二次告假,竟就是為了見證孩子的誕生。他覺得夫人年紀尚輕,需得有自己陪在身邊方才安心。

他清查賦稅,攘除土地兼併問題,一邊維持皇帝的新政,一直受皇帝器重。他為人正直,從不左右逢源,因此招惹了不少的官員。但他不在乎,他只求問心無愧。在他的努力下,國家財政一直穩定發展,先帝朱玄胤特別表彰,欲予重賞,被他婉言謝絕。

他言:“為臣者,胸懷天下蒼生,怎可取之於民而居功於民?還請皇上準臣回鄉三月,臣不勝感激。”

朱玄胤准奏,聶儒嵩於是踏上回鄉之路,恰好在殷譚臨產前兩天回到聶府。女兒出生,聶儒嵩便將提前擬好的名字作成詩謎交給夫人。殷譚也是個大家閨秀,識文斷字絕非難事,能作詩,更能解詩,因此夫妻之間琴瑟和鳴,常有些文雅情趣。

謎面如此:

非為金銀非為珠,文人墨客喻寒酥。

半化仙草救生靈,半成精寶作瑰殊。

她很快猜出謎底,眼底浮上一層亮光。

“夫君這名字起的當真素雅。若妾猜的不錯,其字為‘瑾’,是麼?”

“正是。夫人聰慧。”

兩個人看著字謎和不遠處吸吮著手指入睡的小糰子,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

這樣美好的日子持續了七年。雖然聶儒嵩常常不在府邸,小聶瑾自幼只能受母親教導,但她天資聰穎,加之有一個知書達理的母親,故而早早展現出過人的智慧。又因為是聶府的掌上明珠,從小也受盡寵愛。

“阿孃快看,阿瑾風箏飛得高不高!”

殷譚坐在廊下喝茶,拿著茶盞淺笑。

“阿瑾,玩累了就休息,阿孃給你新裁了件衣裳,一會兒過來試一試合不合身。”

下人接過聶瑾手中的風箏,聶瑾便撲到殷譚的懷裡。殷譚會在茉莉花茶裡泡上一塊切碎了的冬瓜糖,旁邊也會擺上幾塊,這是殷譚最喜歡的茶與點心。她知道小孩子喜歡甜甜的東西,於是每次給女兒的茶裡總是也有一塊小小的冬瓜糖。

作為父親,聶儒嵩無法時時陪在女兒身邊。但他那顆父親的心卻是從未停止對女兒的愛意。他在梁州意外發現的好玩的物件兒會二話不說統統送回家裡,這使得聶瑾的童年充滿了期待。

“阿瑾,快過來。”

“阿孃,爹爹又給我送什麼好東西啦?”

這時候殷譚就會像變戲法那樣掏出聶儒嵩寄回來的玩意兒,讓小聶瑾自己去鼓搗。聶瑾聰慧,送回來的九連環、魯班鎖通常不用一炷香就能解開,不過小聶瑾對此倒是樂此不疲。

直到第八年,突生異變。皇帝晏駕,奸臣當道,此時殷譚身懷與聶儒嵩的第二個孩子,聽聞梁州這樣的風雲變幻,不由得為自己的夫君擔心。聶儒嵩也隱隱預知到自己的命數,開始提前處理自己的身後事。

本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把事情都安排好,誰知劉家竟步步緊逼,誓要把聶家逼上絕路方可罷休!劉家長子劉黃達本是成為戶部尚書的最佳人選,但聶儒嵩敏銳察覺到,劉黃達的心思並不單純,說什麼也不讓他繼任。

劉黃達惱羞成怒,曾利用自己登雲大弟子的身份屢次發動刺殺,均告失敗。聶儒嵩心裡跟明鏡似的,早就查出是劉黃達造的孽,明知劉家會記仇,還是檢舉揭發了劉黃達曾經犯下的累累罪行。劉黃達被撤了官,自然而然記恨上了聶儒嵩。

這次皇帝崩逝,對於朝堂之上的魏劉兩家來說是天大的喜訊。他們終於可以藉此空白期大肆清除異己,玩弄權術於股掌之間。聶儒嵩又怎會不知自己將要面臨怎樣的命運,但他還想在死之前為夫人和孩子找出一條生路。

當他收到來自劉家的晚宴邀請時,他自然知道這是鴻門宴。他只是從容不迫的收下,應了這一場必死的邀約。

“我這一去想必凶多吉少。夫人,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就放在《大梁律法》之中。往後生活必定難熬,譚兒要好好活下去。殷家是開國元老,那些賊子縱然權勢滔天也不敢動你們半分,只消回到殷家,譚兒和孩子們就不會再有事了。”

“夫君……”

殷譚將頭埋入聶儒嵩的胸口。

“縱然死又何妨,妾既嫁入聶家,便是聶家的人,與夫君生同衾,死同穴……”

“萬萬不可!”聶儒嵩忽然拉開殷譚,“夫人和我們的孩子,就算豁出我這條命我也要守住!待我走後,我會令家衛護送你們出城,直到殷府。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你們,我聶儒嵩說到做到。玄天!”

進來一名家衛。

“在!”

“命令手下一干人等收拾細軟,明日出城。記住,一定要快!”

“遵命!”

玄天領命而去。

聶儒嵩知道,留給家人和他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當晚,聶儒嵩打點好一切,整理好自己的服飾,輕輕捧住小聶瑾的臉:“阿瑾,爹爹出去辦點事情,很快就回來。”

聶瑾八歲,卻已知曉一切。她知道父親是回不來了,只是伸出稚嫩的小手,也捧住父親的臉,在他臉上留下深深的一吻。

“爹爹再見。”

殷譚的眼睛由於有淚,在燭光下閃閃發光。聶儒嵩嘆了口氣,再一次將夫人擁在懷裡。夫妻二人什麼也沒說,又好像什麼都交代了。他最後深情望了眼夫人和聶瑾,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聶瑾牽著阿孃的手,和阿孃一起送了爹爹很遠,努力抑制住想問阿孃,“爹爹是不是確實回不來了”,但她並未開口。她心下明白爹爹確實回不來了,她不能在這當口兒刺激阿孃。殷譚那雙眼睛直盯著聶儒嵩都離開許久了仍未收回,在旁侍女忙勸道:“夜裡寒涼,夫人還是快些回去吧。”

殷譚的眼光黯淡下去:“夜裡寒涼……夜裡再寒涼,還有這個天下的世道涼麼……”

許是心急如焚,夜裡殷譚就發作了。夫君生死未卜,身上的胎也才七月,於是當晚殷譚生得異常艱難。當孃的疼了一夜,撐著一口氣,卻因為小聶瑾在身邊,連一聲喊叫甚至呻吟也沒有,只是疼的昏迷過去再甦醒過來。

聶瑾在旁不免有些害怕,但強大的心理素質還是控制住了她懸而未滴的眼淚。

“阿瑾怎的在這裡……”殷譚掙扎之間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快將阿瑾帶走,她還小……看久了害怕。”

“不,我不走。我要待在阿孃身邊……”

聶瑾輕輕把小手覆在殷譚緊抓著被單的拳頭上。

第二個孩子就在風雨飄搖中出生了。他身形太小,出生時連一聲哭啼也無,隱婆只以為是個早夭沒命氣的,撲噠一聲給殷譚下了跪。殷譚混沌間見隱婆雙手捧著一團血糊糊的物件兒,也以為孩子沒氣了,心裡撕裂一樣難過。

小聶瑾此時卻從隱婆手中小心翼翼接過那團血肉,然後取出隨身的銀針。

“小姐!”

“讓她試試。”殷譚強撐著身子,連說出來的話都是氣息奄奄,“若孩子留不住,也是與我們無緣……”

聶瑾在那團肉上看似隨意的紮了幾針,誰知那團血肉竟真的嚶嚀了一聲。所有人都發出一聲驚歎。聶瑾一言不發,將弟弟抱還給隱婆,讓隱婆去清洗,自己則取過一塊手帕,將手上的血盡數擦去。

“爹爹的醫書裡,寫到了。阿瑾想試一試,如果能救回弟弟自然是最好。阿孃……”

殷譚攤開手,將女兒抱入懷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有淚不停掉落。

聶瑾從懷中抽出一張紙箋,遞給殷譚。

“阿孃,爹爹放在《大梁律法》裡的詩謎,謎底是‘隱’,對麼?”

殷譚用顫抖的手接過紙箋。

不慕權貴禍,不慕酒肉多。

只慕江邊一老翁,一杆神鞭一身蓑。

若問在何方,不在朝堂上。

雲霧多生是山林,身前清風身後蒡。

紙箋上逐漸開出墨色的浮花。

“是。謎底就是……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