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一次親自檢視屍體，其實內心害怕的不得了，只是在太子面前強撐著，不願暴露自己的恐懼罷了。當我向太子告別，轉身想要回靜水時，意外的發現天色已經暗了。
我怕黑。看完屍體以後我更怕黑了。
我不敢一個人踩著黑暗回去，我總覺得黑暗中有不可名狀之物。
在皇宮門口徘徊許久，連侍衛都上來問我怎麼了。我進進出出與他們都混熟了，吞吞吐吐問了句能不能讓我在這宮中逗留一晚，明兒一早我就走。侍衛倒是爽快答應了，畢竟有其他的侍衛幫他值崗，自己稍微擅離一下崗位也是沒問題的。
“若汐姑娘不回靜水麼？”
“太，太黑，怕。”
那侍衛聽後爽朗一笑：“那若汐姑娘回宮去哪裡過夜呢？”
“玄月殿。”我不假思索回答，然而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不，我的意思是……”
那侍衛沒聽見我後半句轉折，提著燈籠大步流星向前為我導路。我又怕被他甩下，在這深宮之中，夜晚冷風嗖嗖，又剛死了嬪妃……想到這裡我意識到自己沒有回頭路了，只能緊趕慢趕追上侍衛。所幸一路走來無事，我成功到達玄月殿。
我剛後悔的是端妃的身子。她本就身體不好，眼下有孕身子必定更加難受，怎好再去擾她？但我越不想回憶傍晚發生的事，場景在我的腦中就越清晰，我就越害怕。
侍衛眼見我被佩兒接進殿中才轉身離去，我對他大加感謝。佩兒見我神色恐懼，忙問是不是安婕妤的事讓我害怕不敢回去。我點頭稱是。佩兒無奈笑道：“安婕妤就是在宮裡暴斃的，姑娘你豈不是會更害怕？”
她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我整個人寒毛都豎起來了，連連要往殿裡竄。此時是晚上八點十五，端妃穿著一襲白色對襟睡裙在床上看書，見我還在有些吃驚，也問我怎麼還不回去，我如實回答了。
端妃聽後欣然應允，令佩兒領我去沐浴，又讓另外兩個侍女給我整理床鋪。我去沐浴前小聲祈求端妃能不能睡在她床下，佩兒的旁邊，端妃也答應了。
我泡在熱水中，幾個時辰前的景象卻揮之不去，叫我一陣又一陣的膽寒。佩兒找了一套自己穿的中衣給我，我擦乾身子後急忙換上，然後裹到被窩裡，卻是不敢閉眼。
端妃見我如此害怕，想了想，把書放下，輕聲喚我。
“若汐。”
“琅姑姑，怎麼了？”
“和你商量個事。”
我聽她要和我商議，立刻直起身子，趴在她的床邊：“琅姑姑你說，什麼事情？”
“我也是聽說你過兩天就要走，雖則幾天就能回來，但我還是想提前把這些事情做好，免得到時候急急忙忙的。”
“琅姑姑你就說吧，有什麼忙我幫的上的？”
端妃撫著肚子，有些淡淡的悵惘，還有隱約的期待：“我和皇后都不願再待在這深宮中，尤其是她，說自己在宮中的每一刻都是折磨。沒有聖寵這種叫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嬪妃之間的爭鬥雖然少一點，但也是暗流洶湧。”
“你這次去燕桓，我算算時間，十幾天後你也就回來了。但我有點不放心，所以我想求你幫我和皇后……”
她壓低聲音。
“死。”
“什麼？！這絕對不可以！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
一聽我快要彈起來的反對語氣，端妃搖了搖頭：“並不是真死，而是讓我們看起來和死了一樣。”
“琅姑姑是說，讓你們假死脫身？”
端妃微微頷首：“我不能帶著這個孩子一起逃走，只能等把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若汐只要明後兩天把藥配給我們，剩下來的我們自己想辦法。”
我聽後總覺得哪裡不對：“等我回來了再配不好嗎？”
端妃摸了摸肚子：“不……我不安心。我總覺得，沒有拿到藥，我的心就放不下來……”
“好吧。如果琅姑姑不安心，那我明天回去把藥配好就給你。”
“如此就多謝若汐了。”
“說什麼謝不謝……只是到時候我回來了，你們都已經跑了怎麼辦，我去哪裡找你們呀。”
“我會給你寫信的，到時候也會說我們在哪裡。等時機成熟，我再把孩子帶走，讓她和我們一起生活。”
“嗯嗯。琅姑姑，你想過這個孩子的性別沒有？”
端妃聽我話題轉折，也應和道：“自然是想過了。這孩子倒是安靜的很，不吵不鬧，很像個女孩呢。”
“我會搭脈，要我幫琅姑姑搭一搭嗎？”
“好啊。”端妃溫和一笑。我把她兩隻手都診過，欣然道：“《脈經》有云：‘婦人妊娠四月，欲知男女法，左疾為男，右疾為女，俱疾為生二子。’我摸著其為右疾，應是個小公主呢。”
好耶，我這幾年在靜水的學習看來沒白費，還是學到了很多的。唉，要是能保留這種知識記憶就好了，重新穿越回去還能在休淼面前露一手。可惜了，每次從大梁回來我都不記得任何醫藥學知識。
生氣。非常的生氣。
端妃聽後很高興：“你這孩子的確沒亂說。太醫也說我這一胎是個公主。”
“哦！琅姑姑，你考驗我！你原來知道呀！”
她捏了捏我的臉：“傻丫頭。宮裡的太醫可不是白當的。平常你不在，那都是他們在診治啊。”
哦。是哦。
後來我和端妃沒有再說話。她看了一會兒子書也覺得累了，我看看手錶接近九點一刻，佩兒一早就要伺候，這個點也是該睡的時候了。端妃把書遞給佩兒，佩兒將其放回書櫥，而後剪斷燭芯，整個玄月殿陷入黑暗。
端妃在床上睡著，我和佩兒窩在床下。佩兒很快睡著了，我本還有些害怕，但端妃就安然睡在上面，我一睜眼就可以看到她，也就不那麼害怕了。月華如練散落在錦被上，她的纖纖玉手捂著隆起的腹部，迎著聖潔的月光，彷彿被輕柔的雪紡覆蓋。她面容寧靜，早已沉入夢鄉，微微顫動的芳毫和平穩的呼吸能讓人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
許是殿中的睡眠空氣感染了我，我就著身旁佩兒的呼吸也漸漸困倦起來，隨後也跟著跌入夢鄉。一夜無夢。
我第二天很早就醒了，感覺睡的很好，精力充沛。此時端妃還沒有醒，我不能過了一夜什麼話也沒說就走，想起有漪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練劍，我入宮不帶劍，只好練拳。這會兒太陽沒出來，正是瞳朦之時，也就不熱。
兩炷香後端妃醒了。我聽見佩兒擰水的聲音，而後內殿傳來端妃更衣窸窸窣窣的聲響。不多時佩兒便出來叫我。
“早膳備好了，娘娘請姑娘一起用呢。”
“哪裡提的上請這一說……我來啦。”
端妃的早膳很簡單：一碗碧梗粥，兩三塊龍井茶酥，白煮雞蛋蘸醬油，以及一杯檸檬水。雖然只有這麼些東西，對端妃來說還是多了些。佩兒給我們倆一人上了一碗碧梗粥，我用勺子挖了一點點，放進嘴裡品了品。
“佩兒姐姐，這裡面是放了糖？”
佩兒笑道：“是。若汐姑娘年紀小，不比娘娘口淡，自然會喜歡甜一點的東西。”
端妃也笑道：“你這孩子，倒叫我和佩兒不好辦。糖吃多了不好，不給放糖，又看你怎麼把這碗粥喝下去。”
“不放糖的粥我也能喝嘛，不過……還是放了糖的更好喝一些。”
這句話下來端妃和佩兒都笑了。
“瞧瞧，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喜歡甜膩的東西。”端妃寵溺地瞪了我一眼。
“琅姑姑不喜歡嗎？”我反問道。
“我素喜淡口，從不愛吃這些東西的。”
“那琅姑姑做起甜點來還這麼得心應手的？”
“我擅長做，可不代表擅長吃。或者說……以前擅長吃。”
我聽出她話裡的深意，為防說久了勾起她內心哀愁，我笑嘻嘻和稀泥過去，把這頓飯對付掉了。
飯吃完，我也就該回去了。收拾收拾東西，後天就要出發，我想起昨天臨睡前的承諾，向端妃告別時也答應她明兒一早就把藥給她送來。我很高興，她們能夠擺脫繁複沉重的後宮生活；皇帝常年不出，如今這大梁全是太子在管事，放走一兩個妃子還不是簡簡單單易如反掌的事？
我走後，佩兒小聲道：“娘娘，咱們平常的規矩，不是食不言寢不語麼？昨兒晚上和今兒早上，這規矩可都被打破了。”
端妃平靜一笑：“本就是尋常沒什麼好說的，這才立了這麼個規矩，免得那手底下的人一天到晚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到我跟前晃悠，我嫌煩。若汐這孩子我喜歡，偶爾打破一兩次也無妨。”
“娘娘真疼愛若汐姑娘。”
端妃笑而不語。佩兒心下猜著八九分，也沒有明著挑出來。按理說用完早膳，端妃要去御花園裡走一走，但必然會路過安婕妤的宮殿，佩兒唯恐端妃撞到邪氣，便求端妃委屈一下，就在宮附近走走。
端妃失笑：“你倒也成了個怕這東西的膽小兒了，這青天白日，哪裡有什麼邪氣。有也全讓這麼大的陽氣給消了。”
佩兒第六感太強，說什麼也不讓端妃出去。端妃見今天佩兒一反常態，也或多或少有了些惶恐，便依言不再出去。
此時，安婕妤宮殿門口。
一隻看起來不像活人的腳踏出寢殿，腳上的巫術鈴鐺不停地響動著。那“人”裹著一襲長袍，戴著兜帽，從殿中踱出來。一個宮女低頭匆匆路過，沒承想不小心撞到了什麼，正要抬頭道歉請罪，忽然她見得那“人”的臉，嚇得驚叫出聲！
太監總領路過聽見宮女尖叫，想著這青天白日的應當是哪個宮女叫貓嚇了，正要過去處罰那個喧鬧的宮女，卻見聲音傳出的地方只留下宮女頭上的一個小發飾———
和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