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聶瑾才二十五歲,還不是掌門人,可在靜水中已如掌門人,收穫了一眾迷妹的喜愛。只要回到門派,“瀾姐姐”的呼聲就響徹四方。
最起初,知道聶瑾嫁的是陸風邪,絕大部分的靜水弟子是反對的。當然不是因為知道艾珵就是陸風邪,埋怨瀾姑姑找了個反賊頭子,而是擔心他沒有根底,照顧不好瀾姐姐。聶瑾永遠會為陸風邪樹形象,打名聲,陸風邪又是真心對待她,久而久之,反對的聲音也就慢慢消失了。
聶瑾在與陸風邪結璃後兩年懷了身孕。陸風邪本是叱吒風雲的人物,自從被聶瑾收服後收起了以往的狠決與威嚴,對她是無限的溫情蜜意。聶瑾信任他的能力,讓他協助年且八歲的有漪掌管沂源閣。知道聶瑾有了身孕,他高興的像個單純的少年,若不是聶瑾常常需要工作,他恨不得把自己拴在她身邊,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可聶瑾自平叛伊始就夙興夜寐,勾出了童年時期留下的弱症,加之當時準備接任掌門,實在無暇休息,身體便一天天差下去。輪值夜班的靜水弟子從她的冰泉閣經過,總會聽見裡面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送水進去的弟子,偶爾會發現她的左手輕輕按在腹上,面容微蹙。
大家不知聶瑾的過往,只以為是最近她太忙了才會病。擔憂於她的身體狀況,有靜水弟子懇請沐掌門晚些退位,“等瀾姐姐病好再說”。沐掌門退位是因為幾十年前埋在體內的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必須找一個接班人;既是聽說聶瑾身體狀況不好,又有孕在身,恐她垮了身子,也就決定拖延掌門儀式。
只是大家再怎麼護她,命運都並不願放過她。孩子六個月時,陸風邪曾經帶領過的部下方壽越獄,打著“助幫主東山再起”的旗號,糾集了大批曾經在沿海地區興風作浪,後面被江鑫打擊的賊人,直搗靜水。方壽對自己的手下們說,陸風邪“叛變”完全是因為沉溺於男女情愛之中,只有除掉他的枕邊人,讓他死心,才可以完成大業。令賊子們真正動心的,是方壽信誓旦旦對他們做出的承諾。
“只要幫陸大帥打贏了,你們人人都可以成為國家重臣!”
賊子們都信了。於是,反賊們從門派的各個入口闖入,傷了許多弟子。聶瑾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很快調遣其餘的弟子們,讓她們往開闊的微瀾居跑。有個弟子後來回憶起來熱淚盈眶:“當時瀾姐姐只說‘我會想辦法護好你們’,讓我們都去她那裡。她根本顧不上自己。”
聶瑾心知,比起讓她們散在靜水各處被逐個擊破,還不如統統召集到微瀾居,即使血戰,她們也能互相幫助。自己的責任就是保護她們和樓上的沐掌門。
方壽很快包圍了微瀾居。看著聶瑾,他奸詐的笑著。眼前這個曾經的宿敵看起來雖有氣場,卻弱不禁風,還懷著胎,肯定打不過自己。他讓其餘賊子去攻擊其他的靜水弟子,自己來對付這個女娃子。
聶瑾認出對面的人時略有些詫異:“是你。”
方壽獰笑著:“不錯,是我。送我蹲大牢的那年,還沒想過我會出來吧?”
聶瑾壓了壓眼神:“沒想過。但你既然站在這裡了,我不會允許你殘害我們靜水的弟子。”
方壽這樣的武功本來遠不及聶瑾,但後者身體變差,又顧念著孩子,身子不方便,與方壽陷入拉鋸戰。方壽擅使陰招,幾回合下來割傷了她的胳膊和腰。方壽又陰毒,次次進攻都對著她的小腹,聶瑾只能勉強擋下護著孩子。
苦戰小半個時辰,聶瑾終於找準時機一劍刺穿了方壽的胸口。彼時的她筋疲力竭,動了胎氣,肚子疼的厲害,可依舊選擇加入凌亂的戰場幫助弟子們。靜水的女孩逐漸佔據上風,賊子們的數量銳減。有人發現方壽已死,不願戀戰,倉皇逃走;有人還想再搏一搏,手段越來越陰厲。
眼見著這場血戰要結束了,聶瑾在混亂中卻發現最小的阿薀被一個賊人抓住了,那賊人正要把她往地上摜。情急之下她拋下劍,衝過去伸手接阿薀。阿薀才四歲,如果被摜在地上,其命休矣!
她接住了阿薀,肚子卻被賊子使勁踹了一腳。
兩個人一起狠狠摔到地上,聶瑾還不忘把阿薀抱在懷裡,使其免於受傷。戰鬥即將結束,賊子們死的死,逃的逃,被抓的被抓,剩餘的弟子們才顧得上聶瑾。
“快去找瀾姐姐啊!”
在一個小角落裡,她們找到了聶瑾和阿薀。阿薀嚇呆了,躲在聶瑾懷裡抽泣;後者仍緊緊抱著阿薀,人已暈了過去,身下洇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裙。那血跡從方才救下阿薀的地方一路蜿蜒至這裡,想來是聶瑾抱著阿薀一路爬過來的。
即使是在極度的疼痛下,聶瑾依舊把阿薀護在身前。
“瀾姐姐!!!!”
陸風邪聞說靜水遇襲的訊息,老成的有漪就主動請他立刻回去支援,她會試著處理閣中事宜。沒承想,他還是晚了一步。衝到微瀾居時,只有忙亂的弟子們和斷斷續續的“瀾姐姐……”的叫喊聲。
陸風邪扒開其他弟子,聶瑾和身下的鮮血暴露在他面前。大腦一片空白,他將聶瑾打橫抱起,平放在床上。他是在腥風血雨中度過自己的那二十五年,如今近於而立之年,早已不怕滿手鮮血。可他這次顫抖了。他的手端著,放不下來,看著手上的血,他心裡第一次升騰起怕的感覺。
聶瑾面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靜水門派是武者亦是醫者,所有的靜水弟子都會醫術,可她們面對自己的瀾姐姐卻只能是嚶嚶流涕。
陸風邪心亂如麻,抓住其中一個弟子的肩膀就晃:“你們不是醫者嗎?你們學了這麼多醫術不能想想辦法嗎?難道阿瀾就要這樣……!”
那弟子抬起淚眼道:“我們能治好瀾姐姐。我們哭的不是瀾姐姐,而是她肚子裡的孩子呀……”
“瀾姐姐雖透過習武增強了體質,可根本上底子是不好的。有孕以後不注意休息,胎象不穩,胎氣頻動;又遇苦戰,本就是強弩之末,惡賊給了她最後一擊,讓瀾姐姐就這樣流產了……她即使以後身體能恢復,也不能再得孕了……”
其餘人聽了哭的更大聲了。
“什麼?!!!”陸風邪不由得鬆開了無洭的肩膀,向後跌了好幾步。
有人忍住淚,猛衝出去為聶瑾抓止血的藥;有人持續在關注她的氣色;有人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抱著自己的姐妹哭泣。沒有人在意自己的傷勢。
聶瑾昏迷著,發出夢囈般的聲音:“艾珵……我疼……救救孩子……”
陸風邪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用顫抖的手握住聶瑾冰冷的手,顫聲呼喚。
在幾番努力下,聶瑾的血勉強止住了。可與此同時,需要打下死胎來,否則不但孩子保不住,大人也會有生命危險。眾人都下不去手,最終還是陸風邪用一種麻木的聲音回應:“我來吧。”
餵過藥後,死胎產出倒是簡單,只是母親又要忍受一陣撕心的折磨。聶瑾即使在昏迷中,也依然疼的呻吟不止。在旁弟子不忍再看,紛紛偏過頭去抽泣。
顫顫巍巍把女兒捧出來的時候,陸風邪看了她一眼,垂下頭去,又泣不成聲。這個鐵血一般的男人,第一次慟哭,就是為了自己這受盡苦痛的妻子和早夭的孩子。
他的心裡被人狠狠的糾纏拉扯,眼神又浮現幾年前的那種狠戾。他輕輕放下孩子,裹在襁褓裡,雙手沾滿鮮血,提著劍,一言不發地出去了。據說那天,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找到了所有逃走的賊子,全部屠盡。
有漪趕回去時,眾弟子已經將聶瑾抬回冰泉閣。待其他的弟子走後,有漪跪倒在聶瑾身邊,泣不成聲。她再怎麼堅強也只是個八歲的孩子,眼見著自己如生母一般的養母失去孩子、自己的妹妹,又如何能平靜下來呢?
“阿孃……你醒醒啊……阿孃……”
聶瑾過了幾天才睜開眼睛,得知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兒,已經沒了,她也沒說什麼,甚至沒有哭,只是動了動嘴唇。
又過了幾日,她才開口說話,聲音嘶啞:“孩子,本就是保不住了的。我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即使這孩子生下來,也是胎裡帶病。只是她在我腹中六月,我甚至都沒能看她一眼……”
一滴珠淚劃過聶瑾的臉頰。她閉上眼睛默然不語,只是飲泣。
萬涵山莊中,似珹在給海姬彙報近些日子潛伏所尋得的情報,寥寥無幾。海姬有些失望,欲打發她走,可她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海姬愣在原地。
“主母,您讓我一直打探聶瑾的近況,現在向您彙報。靜水遇襲,她受了重傷。孩子……沒保住。”
“什麼?!”海姬的瞳孔霎時皺縮,煙桿都險些掉在地上,“阿瀾她……”
一個月後,聶瑾可以下地走路了。她第一時間接過了掌門的擔子,讓沐掌門得以退位休憩。沐掌門看著聶瑾強撐著的樣子很是心痛,但她也知阿瀾現在就靠一口氣吊著,鬆下來就會倒下,於是迅速而正式地進行了掌門儀式。
掌門儀式後兩個星期,沐在自己房中坐著安逝了。幃帽遮著她的臉,看不清神色。無人去摘下她的幃帽,眾人懷著尊敬而沉重的心情厚葬了她。靜水歷代掌門人,除冰姬外全部安眠在映山冢。沐掌門從此也長眠地下,世代守護靜水。
聶瑾的孩子埋在荷花池畔。聶瑾不願讓靜水弟子們為她女兒做花冢,怕膽子小的孩子走夜路會怕。她打算把自己的孩子帶到外面去安葬。然而最小的那一批弟子卻自發做了小棺槨,在荷花池為她的孩子舉行葬禮。阿薀擦著眼淚,帶頭對那小小的棺槨拜了三拜。
“最小的小師妹在這裡,我們和她玩還來不及,為什麼會怕?”
自那之後,聶瑾成為掌門人,三年後成為太子太傅,走上了強勢之路。等再次回到靜水時,靜水弟子稱呼她“瀾姑姑”,外人則敬稱她為“瀾先生”。大家看到她溫潤的模樣和大方端莊的舉止,聽得她喚眾弟子“孩子們”時母性的慈愛憐憫之聲,卻不知在那身體中,藏著一個多麼悲痛的靈魂。
若汐是以一個十一歲女孩的面貌出現在她面前的。難怪她當時眼眶微紅,對她比其他人更加溫柔。原來,她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了。
聶瑾知往事不可追,很快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投入到緊張的政治鬥爭和國家治理中去。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卻是大家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