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元年。距離陸風邪叛亂已經持續了兩年,今年是第三年了。
斷情谷。
收官之戰,陸風邪的隊伍已經被打的七零八落。他早已聽聞對面梁軍首領是個十九歲的靜水弟子,名喚聶瑾,只是一直不得見其人。
“我竟被一個丫頭片子打得節節敗退!真是羞恥!”他陸風邪是什麼人?手中長槍不知沾染人血幾多,臉上面具鎮得幾方人馬,江湖人稱“九幽槍閻”!
他這柄長槍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第二把寒骨白。“衫染血,血染山,寒骨白下白骨寒。”寒骨白殺人無數,他那把長槍亦是閱盡無數鮮血。自己那樣強大,如今卻是敗在一個女娃兒手裡?還有他一直戴在臉上從不摘下的面具,誰見了不膽寒?
年僅二十一歲的他年輕氣盛,非要英雄一把。
是夜,他將一塊絹布插在鳳羽上,親自潛行至聶瑾大帳。大帳旁沒有守衛,內中似有微光,想是這屋主人還未休息。
“好機會!”他彎弓搭箭,將其直挺挺射入聶瑾帳內。羽箭穿透空氣的聲音沒有持續多久,只見大帳中燈影一閃,有個人影站立起來,應是去看那羽箭了。
陸風邪在樹叢後躲著,等待聶瑾出來。
不過他此時有另一想法:如果這個姑娘膽識不夠,不願出來,那就在今夜親手解決掉她的性命。沒有守衛,她的營帳與大軍營帳又隔得這麼遠,自己有把握將她無聲無息的殺死,從而翻盤,斬草除根。
片刻,聶瑾竟真的出來了。
她那時尚為大弟子,身著大弟子的青衿(有漪和我說這個詞的時候,我把它理解為“校服”),面如桃花,容似靜水,平靜而充滿理智。她的秀髮鬆鬆的挽在左肩,零星點綴著幾朵米粒大的小白花,沐浴在月光下極為好看。靜水劍插在劍鞘裡,美麗的眼睛緩慢沉穩地向四周環顧。
“那位射箭給我的人還請出來吧。你既然不打算暗殺我,必然是想和我聊聊了。”
陸風邪心下暗暗一驚。其他的女子,若見有人往自己營帳裡射箭,必然會嚇得花容失色,跑出營帳尋求庇護或者縮在營帳裡;可這名女子卻神色自若,舉止投足間滿是自信,即使剛才命懸一線也不見恐懼,反而充滿氣質,實非常人。
他從樹叢後現身。
他本以為聶瑾會拔出劍來,可她沒有。
她竟伸出一隻手來:“你近些來,莫要讓蛇蟲鼠蟻咬著了。”
“她在胡說些什麼?!我是來殺她的人啊!”陸風邪腦中飛速旋轉著。
“聶瑾,你必定設了埋伏,等我自投羅網咖。我可沒那麼愚蠢。你敢有一點小動作,我手上的暗器可不會輕饒了你。”
“非也。”聶瑾大方回應,“謀劃部署雖可設伏,但我不喜歡這種方法。欺騙,是我極為厭惡的處事方式。若能建立信任,竊以為不失為一件好事。”
“呵,我不信你的鬼話。”話雖如此,陸風邪卻聽出話裡的真誠。他對面前十幾米遠的女子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
“好吧。既然如此,那你就挑一個你覺得安全的地方,我就站在原地,我們這樣交談,如何?”
“……你怎麼那麼篤定我不會殺你?我說了,我現在只要一抬手,你就會被我的暗器擊中。這暗器可是淬了毒的。”
“若要殺我,就不會送那支穿雲箭給我。而且,我的影子投在營帳上,憑你的本事,你可以很輕易地瞄準我的要害,可是你沒有。我說的對嗎,陸風邪?”
“你這麼快就認出我來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呢?你沒有見過我,可我見過你。你為什麼要發動叛亂呢?”
“我自有理由。”他咬著牙低低地回應。
“我推想,是因為你對天家心懷怨恨。陸家原先也是權傾朝野的大家族,可你們家族遭受排擠,被奸人陷害,沒落了。你身為家族長子,自然會有怨憤,這我理解,但這不是你構逆的理由。”
陸風邪被戳中痛點,怒不可遏,聶瑾話音未落,他從樹叢中跳起,一把掐住聶瑾的脖子,將她壓在地上。
“你憑什麼說這句話,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沒有經歷過,你又從何而知我的責任,我的痛苦?別再自說自話了,聶瑾!”
被掐住脖子的聶瑾依舊沒有慌張,她輕輕地,斷斷續續地說道:“因為……我和你一樣。”
“什麼?”陸風邪的手微微向後一縮。聶瑾翻過身去,手捂心口狠狠咳了一場。
“你說……什麼?”
“我說,我和你一樣,陸風邪。我聶家,和陸家一樣,也是遭人構陷傾頹的。只是,比你們家早了八年。”
“你是聶儒嵩的女兒?”
“是。”
望著眼前被自己掐出紅印的女子,陸風邪心中湧起一陣說不上來的情感。女子慢慢站起,猶陣陣喘息,卻始終沒有拔出劍來自救。
“你方才為什麼不拔出劍來與我打一場?明明你可以格擋……”
“我不願。我知道你的往事,和我太像了。只是我和你走了不一樣的路。”聶瑾微微一笑,“現在我還是聶瑾,但與此同時是靜水的阿瀾。你可以隨便叫我,只要你願意。”
陸風邪本來構逆就是因為內心不平,對朱家天子不服;如今聶瑾一席話下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為之奮鬥的原因不在了。是呀,自己的家族被滅了,唯一的族妹也失蹤了;可聶家呢?聶家只剩下她了,她即便如此也沒有自暴自棄,沒有像自己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
聶瑾沐浴在如水的天光裡。她如同普渡眾生的菩薩,矗立在天地之間。
“總是以面具示人,不合禮數吧。”聶瑾微微一笑。
陸風邪遲疑片刻,不知為何,他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俊朗帥氣的面容。與此同時,他拋棄手中的弓箭,向著聶瑾平靜地跪下了。聶瑾從腰間取出麻繩,縛住他的雙臂,腦袋上也套了個麻袋。
片刻準備工作後,她帶著被五花大綁的“陸風邪”從容走到大軍營帳,向營長小聲耳語幾句。那人形似陸風邪,並且穿著陸風邪的衣服,營長沒有絲毫懷疑。畢竟,沒人真正見過陸風邪的模樣。須臾,大軍集結完畢。
聶瑾高聲道:“昨夜,敵軍首領陸風邪被我制服,現於眾將士面前將其斬殺!陸風邪死,天下安平!”說罷,抽出靜水劍,狠狠斬下那人的腦袋。腦袋滾落在地,引發軍中一致叫好。
她又將陸風邪示人的面具高高舉起,展示給將士們看,而後摔在地上,用劍鞘擊碎了它。
“現下陸風邪已被斬殺,面具已毀,眾將士們,只要打退了殘軍,就可以風光歸鄉了!”
軍隊中爆發出一陣歡呼。
“瀾姑娘勇武!……”
另一邊,聶瑾替陸風邪整理好軍服,讓他穿上。
“這是……”
“這件軍服就是剛剛被我殺了的人的衣服。那是個吃裡扒外欺上瞞下的東西,死不足惜。你穿著這件衣服混進隊伍裡,回到你的隊伍中去,我會想法子幫你遮掩。記住,我幫你是因為我同情你,我希望你能回到正途。若你回去後依舊一意孤行,下次見面,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瀾姑娘,你……”
“走吧。不要再以面具示人了。用你的臉示人,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著。”
這在陸風邪心中種下一顆種子。他回到隊伍中去,陸家軍見其一夜未歸,又在早上聽聞他已死的訊息,都陷入一片慘淡愁雲。他如今回來,大家本以為還要再打無用之仗,誰知他回來後竟吩咐:立刻兵分五路撤退。
其餘的兵士自然是歡呼雀躍;但軍中一員大將方壽不滿,陽奉陰違,帶領一支九人小隊欲在聶瑾孤身一人穿過樹林時除去她;結果聶瑾一打十,方壽反被俘虜,押解進京,這更加深了陸風邪對她的好感。
那天夜晚,她完全可以與他抗衡,可她自始至終沒有還手。
為什麼?
這個問題纏繞他許久。
回到故土,他改名,加入玉龍,成為一名玉龍弟子。因為他武力高強,看起來又有威嚴,晉升很快,短短三年就成為大弟子。那把長槍,被他深埋於玉龍的藏兵閣深處。他不捨得丟掉它,但這把兵器,應是永遠不得見天日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聶瑾。
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她。
一聽見他的名字,大家想起的都是九幽槍閻,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聶瑾,這個“敵人”,想到他是陸風邪。
她想到的是他,而不是“他”。
他成為大弟子的那天,扭扭捏捏地請聶瑾到珍珠瀑一敘。聶瑾到時,見他穿著玉龍大弟子的青衿,笑道:“陸風邪,不枉我救你一場。”
陸風邪表情很莊重:“是,瀾姑娘。若無你,我陸風邪今日不會有此成就,也體會不到……原來,這個世界可以這麼美麗。”
“尤其是……當你在這個世界裡。”說到這裡,他露出從未有過的靦腆。
聶瑾一直理智平和的臉微微一紅。
“你可改過名了?在玉龍這三年,沒有一個新的名字,你步履維艱啊。”
“改過了。”陸風邪靦腆一笑,“叫……艾珵。”
他在她手心裡寫下那兩個字,聶瑾感受著一筆一畫,心中也泛起一層漣漪。
珍珠瀑如鼓擂天地的嘩嘩的水聲,吞吐山河的氣勢,以及不斷濺起的、如同珍珠灑滿天際的水珠充當著音樂和舞臺,見證崖下二人的溫情蜜意。
“阿瀾,自從斷情谷一別,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我……我不知為何會一直在掛念你。只要想到你,我的心裡就覺得溫暖。你的臉可以撫平我的傷口,可以融化我寒冷的心。我……”
他鼓足勇氣,在珍珠瀑面前宣誓。
“我愛阿瀾,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我會好好待你……我不太會說這些話,但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情意!”
“艾珵……你是個英武的人。”
聶瑾說出這句話時,陸風邪滿臉寫著緊張。他怕聶瑾拒絕。即使在心裡重演無數次失敗,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可當聶瑾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時,他還是膽怯了。
“執手相看淚花滴,情愛綿綿無絕期。”
艾珵沒想到,聶瑾竟也對自己抱有好感。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彼時,聶瑾二十三歲,陸風邪二十五歲。二人迅速定好吉日,收到靜水和玉龍的共同祝福。他們交換了定情信物,艾珵送給她一個隨身攜帶的傳家玉佩,而聶瑾則送他一個自己親手縫製的香囊。
聶瑾少有的羞澀:“不太會繡這一類物件兒……若這樣,倒是你的玉佩更有些價值。”
陸風邪認真地搖頭:“不,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價值是一樣的——不,比這玉佩價值還高,因為是你親手做的。”
結親當天,靜水和玉龍每個角落都掛上喜慶的紅綢,爆竹響個不停,天地都歆享了煙火與祭品。紅毯一直延伸到玉龍樓門口,聶瑾下了花轎,由靜水的兩名弟子攙著,一步一步走進睦元堂。陸風邪胸前掛著花球,彷彿臉都被這喜慶的顏色感染,滿面紅光。
靜水沐掌門和玉龍匡掌門在他們成親那日充當高堂。吉時已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匡掌門笑得極為開心。沐掌門雖有幃帽遮顏,但應當也與匡掌門一般欣悅。在場的幾十弟子們都在歡呼。
“秤桿子上頭滑如油,一路星子頂到頭。二十八宿來保佑,稱過元寶挑蓋頭。關關雎鳩好風流,在河之洲左右求———”
掀開蓋頭時,陸風邪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聶瑾含情脈脈的雙眸。她今天畫了紅妝,明豔嫵媚,顧盼生輝。一點紅唇似櫻,半露粉面如花。
喝交杯酒時,聶瑾本要壓抑自己的厭惡喝下去,但到唇邊,卻是她最喜歡的茉莉花茶。她如星的眼眸慢慢流轉,蘊含著無限的感動。陸風邪嘴角一勾,隨後一飲而盡。
夜宴上,弟子們喝了不少酒,今天可以容他們小小放肆一下;陸風邪本人為新郎官,沒有喝多少。聶瑾不喜歡酒,大家不僅知道,理解,還誇讚他是個懂得疼愛自己妻子的男人。
洞房花燭夜,陸風邪與聶瑾依偎在一起。陸風邪輕聲道:“如果沒有你,我現在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聶瑾溫情一笑:“不要去想了。你現在是艾珵了,是我的夫君。”
陸風邪將聶瑾輕輕摟進懷裡:“我的槍,怎麼辦呢?”
“你不捨得扔呀。”聶瑾輕輕撫著他的臉,“不打算讓它重見天日?”
陸風邪嘆息:“這槍一旦再次問世,陸風邪就不再是個死人了。”
“你可以改造呀。明日塗上玉龍的花紋,修改一下槍頭樣式和材質。”
“以及玉龍是修劍的……”
“這個我來幫你遮掩。我的夫君我小時就認識,他原先是擅長長槍的,只是後面九幽槍閻出世後就不再動槍了。這個理由怎麼樣?”
“好。就這麼辦。妹子,有你真好。”
那對紅燭悄然被吹滅,房間裡透進明潔的月光。
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汙粉黛油。
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