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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心難止水

艾珵離開的步子是輕快的,沒有一點眷戀。

走出偏殿,瀾先生想要轉頭,不願摯愛看見自已眼角的淚;然而她終究在幾個深呼吸後強行壓下了所有的情感,面對著,看艾珵大步遠去。

直到艾珵的背影已經遠到看不見了,瀾先生才扶了扶自已的額頭,輕輕拍幾下。

免得叫別人看著自已的失態。

她很擅長偽裝,這不算是個缺點,也不算是個優點。好訊息是,她可以永遠在別人面前保持端莊持重的模樣;壞訊息則是,連她自已都快不知道她在這一刻該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此刻的殿外淅淅瀝瀝開始下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瀾先生不由得記起才剛剛離開的艾珵。正巧朱珏走了進來:“老師?”

瀾先生連忙拉著他:“珏兒,下雨了,我去給艾將軍送個傘。”

“不用啦,老師。”朱珏讓她安心,“方才朕已命人給艾將軍打傘去了,淋不著,放心吧。”

瀾先生回過味兒來,臉頰已經是緋紅一片。朱珏故意沒有去看。她很快斂下心神,又露出那端莊溫和的笑容:“珏兒真是細心。”

“老師……秋雨冷啊,你快些往裡坐坐,寒氣入體,老師這身子可受不住。艾將軍方才也來找過我,說秋季到了,讓小廚房多做些糖醋茭白給老師,說老師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個。”

瀾先生微微點頭,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難為他記得。都要上戰場的人了,還提一嘴。”

“老師,你也真是的。怎麼都不和我說你愛吃什麼呢?”朱珏捂了捂她的手,“手這麼涼。老師,你在我這兒有什麼好拘謹的?”

瀾先生微微垂眸:“不是拘謹……只是不希望麻煩過甚。再說,我這身子也不一定能再吃幾次……”

“老師為何如此說!”朱珏抓緊了瀾先生的手,“老師怎麼突然這般感傷起來,這可不是老師往日的作風!”

瀾先生的神色淡淡,裡面似乎又含入一絲憂鬱。良久,她方開口,神色堅定:“珏兒,我請求隨艾將軍一同去戰場。”

“不行,我不同意!朕不同意!”

朱珏倏然站起,背了手看殿外秋雨綿綿。瀾先生的手被猛然抽開,自已也愣了一下,隨即在他身後低眉道:“珏兒,老師也沒有什麼心願。既然已經是這副病弱身,為何還要苦苦惜命?如若叫我待在這裡,我這一身武藝豈不是鏽蝕了?”

“我說了我不同意。”

“珏兒!”

瀾先生的語氣裡已然能品出一絲哀求的意味。

“你就當實現老師一個願望,可好?”

瀾先生的話裡融進幾縷顫抖。朱珏狠了心:“老師,你去了又能如何?你去了,朕這裡還有主心骨嗎?!”

瀾先生微微一愣,眉間有了些說不清的神色,聲音也難得激動起來:“難道臣一個人能抵得上文武百官?!說到底,臣左右不過一個帝師,又能幫得上多少?”

“臣這半生沒怎麼求過陛下。臣總自恃清高,認為憑臣自已的本事,不必求人;然而臣終究是錯了。”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了些。

“……我有軟肋。我不是沒有七情六慾的聖人,除卻大人這個身份,我還是妻子,是母親,是姑姑……這些都是我的軟肋。珏兒,你難道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有多苦麼?我要眼睜睜看著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去和平國對抗!”

說到這裡她越發激動,平日裡從不展示出來的複雜情緒在這一刻完全失控。她左臂往旁狠狠一揮,書架上的花瓶便受不住掌風跌落在地。

“他們出征,哪一次我不是膽戰心驚,哪一次我不是寢食難安?我知道自已這些情感是不利於我做出正確決斷的。可我……我強壓下心頭的一切驚懼,為了讓那些看著我的人心安,知曉我是個明事理的女人,不會身居高位尸位素餐,也不會優柔寡斷舉棋不定。珏兒……珏兒……!我已經快承受不住了!”

她用帕子壓住了自已的眼睛,青袍的袖口很大,顯得裡頭手臂格外纖弱。她像是不讓自已哭出來,所以憋住了氣;然而一鬆口就開始哽咽。

“我這身子是不成了。如今最大的願望,便是與我的丈夫和孩子們同生共死。她們叫我一聲瀾姑姑,我的心都能化了去。我不敢想象她們如何在這樣的戰場活下來,她們只是一些懂得醫術的孩子罷了!”

“……朕聽聞靜水是有操練的。這件事,還是你告訴朕的。”

朱珏死死盯著窗外的秋雨,唇齒之間打著抖。

瀾先生一時沒了話,不過很快她就再次開口:“平軍兇殘,哪管什麼其他的。我的女孩兒們只能夠自保,如何上得了戰場,須我在旁協助才可。”

她似乎被戳中心事,雙手顫抖著,像是在捧起一個孩子的屍體。

“珏兒,以前平國襲擾邊境,我不是去過一次嗎?“

“就是十年以前那次。”

“去那裡的路太遠了,遠到我趕到時,我的孩子們都已經……我那十幾個靜水女孩兒為傷員包紮,她們難道做錯了什麼嗎?遇到凶神惡煞的平軍,她們難道不知道跑嗎?她們都是為了轉移傷員才……”

“我記得她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但無論我怎麼呼喚她們,怎麼搖晃她們,她們都不會再答應我,不會再喊那一聲瀾姑姑!如果我到得早一點,她們就不會這樣平白犧牲!”

瀾先生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

“燕桓是風險最高的地方。那些孩子們去時都是笑著的,說不會辜負我的培養。她們就這樣走了,十年,這些孩子或許早就已經成為門中的師姐,也能得到更好的人生……現在我不想看著我又一批孩子去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珏兒,老師求你,讓老師去護著她們,老師哪怕是死在那裡,也是高興的啊……”

“無論你說什麼朕都不會同意!”

朱珏轉過身來,面對著瀾先生,眉宇之間是尋常根本不得見的威嚴和氣勢:“老師,朕知道你心裡苦,更知道你為了梁國付出了多少,隱忍了多少。可是老師,在其位,謀其事。不是朕無情,而是朕的立場不允許朕有任何婦人之仁。”

“朕讓你去了。然後呢?朕這裡是有文武百官,但有幾人朕是可以像信任老師那樣信任的?!蔣無命那老頭代替父皇后換過幾任大臣,肅清也不知從何查起,朕難道也可以無條件的相信嗎!”

“朕今日便直說,朕留你在身邊,是因為朕拿不準!朕不可能因為自已的所謂皇家尊嚴就剛愎自用,胡亂判斷,主觀臆測!你才是朕的江山,朕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之前,朕不允許你離開朕半步,非把朕教成一個明君不可,這是聖旨!”

瀾先生還從未被朱珏這樣吼過,一瞬間有些茫然。微微有些花了的眼妝映著她繁雜的心緒,一齊跌入縈繞不斷的朱珏的話語中。今日兩個人都瘋了,都瘋了一般的向對方哭訴吼叫,都瘋了一般的說著真心話。

都瘋了一般,無條件向對方展示著自已的弱點。

瀾先生和朱珏同時收斂了自已的心情。不知為何,兩個人都覺得舒暢了不少,好像積蓄已久的什麼東西在某一刻煙消雲散了。

他們平日裡交談不少,可都心照不宣地展露自已成熟的那一面。瀾先生負責成熟地“教導”,朱珏負責成熟地“成長”,似乎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其自然,那麼的……劇本,無趣,千篇一律。

瀾先生遇到事情不是沒有感情,彷彿一切雲淡風輕;她是本能將自已的真實情緒隱藏起來,換上一切都不用擔心的笑容。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遇到事情也很冷靜的“病”。

朱珏不是沒心沒肺的歡喜,而是在感受過瀾先生的母愛後,盡力保持著一份所謂的純真,讓這個曾經失去過孩子的女人,重新獲得母性帶給她的熟悉感與欣慰感。當然,自已也很樂在其中。

於是誕生了一個看起來陽光活潑的小狗太子和一個看起來得體端莊的母愛老師。

於是整個皇宮都理所應當地接受著這個設定——

一個天賜的全能溫柔老師,和一個在老師悉心教導下逐漸改變性格,變成好人的王位繼承者。

很好笑不是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師,仿若進入無人之巔的皇帝,兩個人竟都有這樣那樣的弱點,竟都不是劇本里的完美模樣!

再轉過頭,秋雨微微有些停了的趨勢,沾溼的落葉也已經鋪滿了石磚地,眼見著底下的臺階都逐漸湧起金黑色的葉浪了。

雨點依舊在噼啪的打著,殿內的人都沒有說話。

良久,瀾先生微微發聲,清除掉先前一切不合理的聲線。平靜而令人心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臣願留在梁州城出謀劃策。”

朱珏轉過頭來。瀾先生的眼眶還有些紅,眼淚可是都已經抹去了。他慢慢走過去,伸出手。

“老師。”

瀾先生伸手擁抱住了他。

“我不走。”

“我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