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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依舊在等待

一方小院,一個不大的宅邸。一個三十幾歲歲的女子安安靜靜地躺在天井下的竹椅上,懷裡抱著一個睡著的小嬰兒。旁邊有個稍大點的可愛的女孩子圍著小院在玩紙風車。

“阿孃快看!念琅風車轉得快不快!”

“小心點,念琅。玩累了就去廚房,阿孃做了水晶糕。”

“好耶!阿孃又做好吃的了!”

那小孩放下風車就跑回屋子裡去。正巧女人的丈夫回來了。他看起來官階不高,不過是個六七品的小官,但面目清秀,頗有儒雅之氣。

“夫人,你們可用過晚膳了啊?”

女人笑道:“還沒呢。這不,等你回來吃。”

“你們不餓呀?念琅呢?”

“吃水晶糕去了。夫君,嚐嚐吧,我去做飯了。”

“好,我去嚐嚐夫人的手藝!”

夜晚並沒有把這一家四口吵醒。他們相擁在一起,睡的很香。然而女人的夢裡,有個優雅地微笑著的人,坐在她身邊,給她嚐了一塊水晶糕。

她說:“還是你做的水晶糕好吃。”

她笑了,說:“謝謝你照顧我的孩子。”

她說:“都怪你去的太早,我都沒有學會芋圓的做法。”

她笑了,安慰般撫了撫她的頭。

她問:“你那天最後要和我說什麼?孩子究竟叫什麼?”

她答:“我那天說,孩子的名字,你來取吧。”

醒來後,丈夫也恰巧醒來。丈夫向她微微一笑:“我今日要出縣辦些事情,可能得幾個月後回來了。家裡好好照看,我儘快趕回來。”

他頓了頓:“另外,公主的事情……”

陌然像是要把他的臉刻在她的心裡,微微一笑,道:“我自會把她交給我信任的人。你放心。”

丈夫在她臉上留下深深一吻,隨即更衣出去了。

………………………………………………………

當她再來到那座冰冷的墓前。

佩兒安安靜靜坐在墓前燒紙,全然沒有發現背後來了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在等,等著佩兒轉過頭來。牽著手的小姑娘很聽話,沒有吵鬧,只是吸吮著手指安安靜靜與自已的母親一起等著面前那個姑姑轉過頭來。

佩兒轉過頭,從燒紙的煙霧中勉強看著了來人的臉。她釋然一笑:“是皇后娘娘啊……”

“如今我也不是皇后了。當年那個任性的沈陌然可早就不在了。”

“是啊,皇后娘娘是早就陪娘娘去了。”

說到這裡,佩兒像是有些感慨。

“佩兒,我想請你幫個忙。”

“娘娘請講。”

她把手上牽著的孩子交給佩兒,佩兒小心翼翼握住,生怕自已手上的老繭刮擦疼了年幼的公主。

“您這是……”

“孩子,我怕是無法照料了。只求佩兒姑姑幫我把孩子帶大。至於那男孩兒,便留在我夫家,我夫家人很好,會幫我養大的。”

“您是……”

她沒有回答,只是留了一個恍若隔世的微笑。

“我也不久於人世,怕這孩子受了委屈,我也不好向琅姐姐交差。不若佩兒姑姑幫我,我倒放心得多。”

“為何不將公主交予靜水呢?”

她像是思考了很久,最終搖了搖頭。

“靜水能讓她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但我不希望她這麼有用。我只希望她能平凡地活著,不要再經受這麼多苦難。她已然沒了娘,再沒有可以失去的了。”

“現在這局勢,我總會擔心公主的安危。同你一起生活在這裡,我便不用整日提心吊膽。眼見著平國雖敗仍虎視眈眈,我如今殘病之軀,也再難動彈了。”

“您就說吧,”佩兒此時再也忍不住,含著淚問出口來,“您究竟怎麼了?為何今日突然說這些?”

她笑了:“許是琅姐姐那裡無趣的很,便要邀請我一同去坐坐。這幾年不知怎的傷了身子,怎麼調理也不見好。不若就數著日夜,安安靜靜去了,也好。”

“娘娘怎麼會因為想念您就垮了您的身子,她那麼善良一個人。您定然是思慮太過,還是好好養身子吧。娘娘必然不願看您這樣糟踐自已的。”

“是啊,必然不會……”

回去後的沈陌然卻一句話也不說了,只是默默躺在一方庭院的躺椅上,懷裡抱著剛剛出生的夏琦。她面無表情,眼角卻墜下一顆淚來。

“琦兒,我的好孩子。若有可能,我真希望能看著你和念琅長大……”

想到這裡,她失笑。

“可惜我再沒有力氣了。”

夏琦在她懷中哭泣。沈陌然回過神來,輕輕用手臂搖晃著嬰兒,不一會兒孩子便止住哭聲,在母親懷裡熟睡。

沈陌然突然覺得周身一陣疲憊,喚來家僕將孩子抱走後,便一言不發躺在躺椅中,閉上眼睛。

這之後,她常常從上午直睡到傍晚,幾乎整個白天,除了睡覺再不幹其他的事情。家僕們都知道,心裡門兒清,也會偶爾在私下討論。

“夫人病了這麼久,傷了元氣,怕是……”

“唉……誰不知夫人曾經的身份。本以為自已終是自由了,卻是被心牢牢銬住了啊。”

“何止是心被銬住了。夫人的心啊,早已經死了。”

沈陌然偶爾也會醒來去看看夏琦,她也會摸一摸孩子的面龐,然而這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沉默到家僕們都快忘了自已的女主人的聲音究竟是什麼樣的。

沈陌然睡了很久,睡到自已的丈夫死了才醒。

丈夫在回鄉路上遇到了平國殘存的敗軍。他們是沒能回到平國的亡命徒,也活不了幾天了,然而抱著能活一天是一天的心思,他們打劫過路的人,並從中擢取最後的利潤。

據旁的人說,夏縣令死時,這群亡命徒只從他的包裹裡翻出一盒水晶糕和給孩子的玩具,幾乎沒有碎銀。

噩耗傳入沈陌然耳朵裡時,她只是睜了睜眼睛,什麼話也沒說,連眼淚都沒有流。眾人只當她睡懵了,可能沒有聽明白,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她卻依舊是沒什麼反應。

眾人這才明白,她似乎確實已經快死了。

佩兒聽到風聲,再不顧什麼,帶著念琅就回到了夏府。一進門,就看到沈陌然安然睡在躺椅上,好像在沐浴著陽光。她在陽光下發出微弱的光芒,是那麼神聖,又要融化在光中一般。

“娘娘。”

聞言,她一動不動,對這個名稱沒有任何反應。

“念琅和我來看看你。”

她這才睜開眼睛,微微一偏頭。

“阿孃——”

念琅的衣服很整齊,張著還沒長齊的牙,一雙小小的手撲在沈陌然的膝蓋上。沈陌然的眼神有些變化,瞳孔也微微顫動。她終於做出了一個動作,把念琅擁在懷裡。她的口唇微微張開,像是說了些什麼。

沒人知道那天具體的情形,只知道一個女人帶著他們曾經的小女主人離開時,用袖子蓋著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已的情緒。但小女主人的情緒就像是女人的外化,她哭的很厲害,牙都還沒長齊,大張著哭,也不知會不會喉嚨疼。

沈陌然的話更少了,就像一個可以說話的啞巴。她躺在躺椅上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多,有時候日照當頭,她連一寸也不挪動,只是愣愣迎接著毒辣的日頭,只有當家僕看不下去把沈陌然請起來的時候,沈陌然才彷彿意識清醒一般微微動一動,站起來。

有時候,家僕們在極為罕見的情況下,能聽見沈陌然自言自語。那聲音很微小,就像蚊子發出的聲音。

“我在等你回來,看看我啊。”

“我快沒有力氣觸到你了,你陪我安靜坐一坐,如何?”

“…….”

“就當聊一聊過去的你我。”

炊煙從山間升起,平常得好像什麼都沒改變過。秋葉旋轉一片一片飄落,就是一個秋天過去。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她終於站起來了。然而站起來的那一刻,身子就又軟倒下去。

沈陌然再也沒有力氣到庭院裡去,就這樣又躺了一個月,家僕們都知道不成了。

這天,一個奴婢正在後院裡漿洗衣服,突然覺得有一個人影慢慢走到庭院裡去。她一眼就明白那黑影是誰,忙丟下衣服往外走。

沈陌然又睡回那張躺椅。她像是知道奴婢就在旁邊,操著沙啞的嗓音問道:“問雪,在這裡伺候幾年了?”

問雪回答道:“三年了,夫人。”

沈陌然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三年了,該嫁人了。可有心上人?”

這話問得問雪小臉一紅:“夫人怎的突然問起這個。”

沈陌然沒有回答,只是說:“你把大家都召過來。”

問雪便立刻叫來了眾人。沈陌然睜開眼睛,從躺椅裡憑藉自已的力量站了起來。

“各位,你們為夏府做出的貢獻,陌然銘記於心。”

“這是說什麼!夫人,請好好休息,身體好了再說這些!”

有人早聽出不對勁,忙勸阻沈陌然。沈陌然又道:“琦兒今後,就要拜託各位了。我從未把你們當作我的奴僕,而是長輩和兄弟姐妹。這是我的姐姐教我的。如今,我把孩子託付給你們,也是希望你們不要把他當做主子,而是自已的孩子。陌然在這裡謝過大家了。”

沈陌然深深一鞠躬,隨後順勢倒了下去。

一瞬間,此起彼伏的“夫人”聲響徹整個夏府。沈陌然在眾人的攙扶下一點點把剩餘的事情理完,隨後在眾人的目光中安安靜靜躺回躺椅。

她之後便沒有再起來。

……………………………………………………

“琅姐姐,你說六十年之後,我們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們?我們自然頭髮都白了。”

“我是說我們會在哪裡呢?”

“我們?你覺得我們能活這麼久嗎?”

青蔥玉指輕輕一點腦袋,惹得對面咯咯一笑。

“萬一呢?”

“那……應該是坐在院落裡,看著夕陽落下,眾家炊煙升起。也許我們的孩子會從遠處歸來,告訴我們一路的見聞;或者我們一直等到深夜,然後再縫上一件衣服。”

“縫衣服?姐姐不做水晶糕了?”

“你呀,還是這麼貪吃。”

…………………………………………………….

“我還在。”

一切都平常的,好像什麼都沒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