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漪小心地敲了敲我的門。
“若汐,現在方便嗎?”
我正坐在床邊看從瀾媽那裡借的書,聽得有漪的聲響便抬了頭。
“啊……師姐來了。”
有漪含著些許微笑,靠近,坐下,輕聲道:“主君給你寫了封信。”一邊從衣襟取出那封微熱的信箋。
“主君?海姑姑?”
我放下書,遲疑接過。見有漪點頭,我愈發疑惑。
“平日裡素不相干,怎的海姑姑突然給我來了信?”
沿著邊緣小心撕開,展了信紙,慢慢念下去。越念,越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海姑姑怎麼突然說要……教我練劍?海姑姑不是雙刀麼?況且我們平常也會進行此類訓練,為什麼她要……”
“這我也不知。”有漪垂了眸,“主君是定有考量的。我傾向於看好你,想要把你教好,成為阿孃的得力助手。”
“……我更傾向於海姑姑想把我原地處理。”
我這個猜測不無來由,有漪心裡也清楚,只淡淡一笑:“哪裡就這麼嚴重……再說了,現在的主君戾氣可小得多了。”
十五年前。雨夜。
一個戴著斗笠的影子迅雷般閃過。響雷落下,驚出一灘又一灘混亂的血跡。那些手捏各式暗器的刺客如漫天肉雨頹然倒下,徒留雨點選打在他們已經逐漸開始冰冷的屍體上。那影子只是把斗笠又向下壓了一壓,遮蓋住面容,隨後輕功飛落山崖。
“據我所知,當年主君最盛時期,一人能夠擊退三十幾名太子黨高手刺客。那些人中隨便挑出來一個都可以成為太子的護衛,然而就是這樣三十幾個堪稱大內高手存在的人,竟被主君打得潰不成軍,全部命喪黃泉。”
“若要按照排名,阿孃和艾掌門當之無愧大梁第一,其次是各大掌門,再次是沂源閣成員和門派高手弟子,這之後便都是主君口中的泛泛之輩。主君和幽蓮夫人的功力不相上下。”
“若要提升劍法,自然是找阿孃最好;但是阿孃最近身子不行,又常年積壓文案,還是不要去打擾令她分神了。”
“原來如此……這上面說讓我看到信後第二天就去見她,說實話我還是有些害怕……”
“有什麼可怕的?主君又不會吃了你。”有漪笑道,“若你實在害怕,不如我和你一起去?”
“算了算了,我都十八歲了,哪裡還需要人陪……”
“你呀,”有漪笑著捏了捏我的臉,“可我看你還像剛剛來時的樣子,是個又侷促又新奇的十一歲小姑娘。”
“師姐……”
被她一揶揄,我的臉登時飛紅了。我也不知道若汐這個身體什麼時候染上了害羞會臉紅的毛病,不過不重要了。
“那我收拾收拾行李,明兒一早就去。”
有漪沒有多說,留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沒怎麼拖沓,第二天趕了早去萬涵山莊。宋錯很難得沒有露出油膩的一面,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都是書生氣質,只叫人覺得他不似習武之人。
“若汐姑娘來了。”
他溫然一笑,我卻毛骨悚然。
“嗯……”
“不要害怕。”宋錯又是一笑,手中的扇子反覆把玩,“只是主君有請,如今已經等待多時;於晚輩來說,你這速度可不禮貌。”
我自知這樣不對,點了頭:“是。到時見了主君,若汐定要請主君恕罪。”
宋錯聽後微微一挑眉,像是很意外我這麼說。良久,他方才開口:“你……”
“我如何,宋少主?”
我反問,彷彿這只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宋錯的臉色一瞬間有些異樣,不過很快又眯眼笑了:“無事。你且進去,本主還有事,不陪同了。”
“宋少主慢走。”
待我進去,宋錯站在原地,看著我消失在他視角的地方愣了片刻,隨後啞然一笑。
“她是長大了,還是要……?”
…………………………………………………
一步一步踏上思瀾臺,腳下沒有第一次那麼不穩。不知為何,爬得越高,我的心裡反而越安定。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明明我出門前還有那麼多的顧慮,怎麼當我真的看見那兩條熟悉的乳白色飄帶,我的心緒卻鎮定到近乎不正常的地步?
她還是和第一次那樣,只是指甲上的蔻丹顏色深了些。她連頭也沒回。
“來了。”
我站在離她六米遠的地方。
“嗯。來了。”
她轉過身。她的目光很平靜,看不出一點情緒。
“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嗎?”
“知道。海姑姑想要幫我精進劍技。只是海姑姑,我平常早訓也在努力練習,為何海姑姑……”
“來不及了。雖然你的資質平庸,能力也不足,但勉強有點腦子,總還有幾分用。這兩天你就不要再打回靜水的念頭,什麼時候在我這裡過關了,什麼時候走。”
“啊?!”
我一聽人都傻了。不是,海姨,我就一高中生,您的要求是否有點太高了……
在您這兒過關是個什麼概念?
海姬像是看出我的疑慮,口氣稍稍緩和了一些:“沒讓你的武功與我們平起平坐。你能防身自保,少給別人拖後腿就差不多行了。”
“您說來不及了,是什麼意思?”
被我這麼一問,海姬像是口裡哽了一下,彷彿有什麼話要衝破她的喉間,如潮水湧出把我淹沒。然而最後她只是輕描淡寫一句——
“你來這靜水七年,劍技還如此平庸,自然比不得其他人的。”
我知道她沒說實話,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但經歷了一些事,我明白她有她的考量。
後面的將近一個月我都在海姬這裡度過,每日不同萬涵山莊的人進出,而是時刻待在海姬身邊學習劍術。一個月我約莫學會了二十多種招式,刺、帶、點、截、洗這些基礎的全部精進,撩掠式,逆鱗式,跨左式這些需要熟練掌握的式法也學了七八分。
海姬是一個很耐心的老師。她雖然看起來脾氣很差,但教導劍法種種,她卻又是一等一的柔和與威嚴並存。她常常嘆氣,卻又會在嘆氣之後重新為我演示劍法,甚至會特意放慢,讓我能夠看清所有細節。
漸漸地,我的身體告訴我,我的功法得到了極大提升。海姬本身事務繁忙,不可能一直看著我,我只能靠打木樁知道自已現在的攻擊速度和力道。
我保留了一個月前全力擊打的木樁做對比,劍砍下的痕跡與方向相較之前的雜亂淺薄,顯得更有鋒芒,更有目標,雖不能劍劍致命,但力道出去時不會偏,可以恰到好處。
海姬不在的這段時間,除了我一個人練,宋錯偶爾也會來看看。有時候只是在遠處眺望,有時候會趁我休息時過來問我有漪的近況。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從海姬受傷後,宋錯的心智似乎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至少是正常了。他不再油膩膩地說話,也不再四處耍威風,而是更加貼近他期望的那種“儒雅隨和”了。
這日我練習一個時辰有些疲累,坐在一旁拿出水壺喝水。宋錯又來了,這次卻是拎了包什麼東西。
“給你。”
他把那紙包給我。我遲疑接過,隔著牛皮紙聞了聞:“這是……藥材?”
“憑你在靜水的知識儲備,可以聞得出這是什麼嗎?”
我又聞了聞:“這味道倒是很熟悉……是有漪師姐經常給海姑姑包的藥。我記得是因為海姑姑受傷了,需要藥材進行調養?”
“是。只是主君的經脈已經斷裂,任其如何調養也無法完全修復的,這不過是延長主君行動能力的緩兵之計。”宋錯的臉似乎掠過一絲小陰霾,很快就不易察覺地掩飾過去,“不過,若是給正在修習的人喝,可以鞏固經脈,從而提升功力。”
“宋少主方才說的‘延長行動能力的緩兵之計’不會是……”
“正是。”宋錯意圖淡淡,最終悽慘一笑,“終有一日——許是三年,許是一月……”
“當某日這藥材不足以支撐主君的經脈,主君就會喪失所有的能力,成為一個全身都無法自然行動的廢人。這是主君親口與我說的。”
“你是說……高位截癱那種嗎?”
“什麼?”
“就是……連走路都不能走,只能終日坐著……”
“差不多吧。”
“……”
我一時有些沉默。
原歷史的海姬是怎麼死的來著……?
好像真的是……突然隱退,從此消失。
原來原因是這個麼?
我突然覺得自已還不夠,修改的歷史還不夠。大梁多了一個我這樣的不確定因素,可歷史的車輪好重,重到憑我一個人根本無法改道。我到現在都做了什麼?我有幫助哪怕一個人改寫他們的歷史嗎?我有讓任何一個人的結局變得更好嗎?
似乎沒有啊。
見我莫名其妙悽然一笑,宋錯岔開了話題:“說起來,本主觀察你很久,你這一月修習很努力。明日卯時三刻,思瀾臺試煉。”
“什麼?試煉?和誰?和海姑姑嗎?”
宋錯將摺扇往手上輕輕一拍。
“和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