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我在哪裡?
冰冷的雨砸在女孩的身上,但她卻覺得溫暖。
肚子餓了。
不想再吃老鼠了。
哪裡有吃的?
四天前逃出來,到現在,除了老鼠,沒有碰過一點葷腥。或者說,沒有別的食物。
我和阿孃前幾個月被一群人帶走了。那個男人——或者說阿爹——畢恭畢敬給他們鞠躬,嘴裡還連連說著“感謝感謝”“再生父母”之類。阿爹在他們這裡賭輸了,欠了一屁股債。抵債而賣妻賣女,很正常啊,對吧。
出生在這個世界的九年,我沒有獲得任何尊重。我是最底層的人,不,最底層的狗。連狗都不如。他們說我是野種,我的阿孃在沒有和阿爹成婚前就懷上了我,這才被賣給阿爹成了他的槽糠之妻。
不對,連賣也說不上。因為阿爹根本沒有給她家裡人任何東西,直接把阿孃騙了去。阿孃家裡人巴不得趕緊把這個懷了野種的沒用的人踢出去。他們之間的感情真是深厚啊。
阿孃整日以淚洗面,阿爹整日對我們拳打腳踢。在外面,我也要被扔石頭,扔菜葉。
因為我太髒。
因為我生下來就是個錯誤。
回到家裡,阿孃居然還可以強笑著把我頭上的菜葉拿下來,然後和我說“忍忍就過去了,等時機到了,阿孃帶你逃出去”。
家裡沒錢,我只能靠採藥活著。就這件事還是家裡那男人逼我去做的。六歲的時候,我上山採藥,碰見個女人,長得很漂亮。我沒有注意,腳下一滑就從懸崖摔下去了。要是就這麼摔死反而好了,可那女人倒想救我。我越是掙扎著想讓她鬆手一了百了,她卻抓的愈緊,最後也被我拽到崖下。
她真是活該啊。那根樹枝根本承載不了兩個人的重量。要是她不救我,就不會落到那般境地。既然她要救我,那就要救我到底。既然她不要我死,那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的好好活著。看她這麼厲害,還喜歡管東管西,想來武功必定高強吧。呵,就算摔下去了,這麼點小傷對她來說也沒關係的吧?
我借她的身體回到陸地,回頭聽見那女人摔落下去的聲音。我拍拍身上的灰,才發現藥籃不見了。我怎麼向那個醉鬼交代?
我真是倒黴,有這麼個爹。我覺得真噁心。我身上居然流淌著他的血。
阿孃更可惡。
為什麼她要把我生下來?
為什麼要連帶拖累我呢?
被抓進那個地方的第一天,老鴇站在我們面前,用挑剔的目光一個個掃過去。她到阿孃和我面前,眼睛一亮。只有我和阿孃被留下來,其他的女兒都被趕走了。
阿孃曾經很自責的問我:你知道她們最終會去哪裡嗎?
她們最終去哪裡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又為什麼要管這檔子事?
我再也沒有找過阿孃。準確的來說,她使我抬不起頭。即使是在玉春園裡,人居然也被分成三六九等。一聽說我是程星兒的孩子,其他青樓女紛紛露出鄙夷的表情。
連她們都看不起我。
“野種和野種的媽,即使到哪裡都顯得噁心至極呢~”
“可不是?咱們那是生計所迫,不像那某些人啊,黃花閨女時候就讓人取了元陽了~”
“是呀是呀,還生了野狗。”
“咱們可不一樣,咱們是要服侍老爺們的。至於那條野狗,不知道會有幸服侍誰呢?”
“哎喲~你這話說的。母狗,當然是去服侍最低賤的公狗啊~”
我裝著逢迎,陪笑臉,無下限的忍耐,給自已塑造一個謙卑的形象,只有這樣我才能活下來,而不至於被餓死,或者被她們羞辱而死。
她們羞辱我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她們是要還的。
沒人願意和我做朋友,除了一個青樓女潘蓓。
她真是單純又愚蠢得不可救藥,居然能相信一個剛來沒多久的女孩子,沒過兩天就把我當作朋友,把自已的過往抖落得一乾二淨。
不過也正是我看起來幼稚的外表吧,看起來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隔三差五邀請我去她的房間做客喝茶聊天,我也因此成功拿到她的髮簪。
不過她對我再好又怎麼樣呢?如果她不能幫我逃出這個地方,就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我假裝自已房間的床壞了,要借她房間一用,用她的髮簪刺死了一個嫖客,就在她的房間裡。當然了,簪子在,屍體在,人不是她殺的,誰信啊?
官府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抓走她抵命。潘蓓哭著喊著說當時是我在用她的房間,不過玉春園可是明確規定的。
“不許借用別人的房間或提供自已的房間。”
是她愚蠢,才會把房間借給我。我不過是順水推舟讓她吃個教訓罷了。當然,我沒有把這件事透露給官府,我還沒有她那麼愚蠢。
我藉著姐妹情長的理由,請老鴇讓我作為代表去探監,過兩天潘蓓就要上法場了,我心裡“捨不得”。見到她時,她抓著欄杆痛批我辜負她一片真心。
真心?世界上的人有什麼真心?
沒有人以真心待我,我又為什麼要以真心待人?
她死到臨頭了,還是蠢得不可救藥。
臨別時我偷偷送給她一包粉,告訴她,我之前都是在演戲,為的是讓她逃出玉春園,進了大牢趕赴法場的途中才更有可能逃脫。臨到法場時把它撒出來,這東西會迷了監斬官和劊子手的眼,到時我趁亂幫她把繩子鬆了,她就可以遠走高飛另謀出路。
你問我這粉是從哪裡來的?
呵。許別人在黑市上買東西,就不許我買?買不起怎麼樣?買不起,就殺了那個要我錢的人啊。反正他是個孤寡人,和我一樣,死不足惜。
她感激涕零,抓著我的手說對不起,錯怪我了。說我是個好人。
可惜了,她的愚蠢又一次幫了忙,害死她自已。
她乖乖照著我的話去做,那粉也確實迷了監斬官和劊子手的眼。可惜這粉有個副作用,沾之即死。死前會有一點小小的痛苦,所以那天的刑場全是慘叫聲。這聲音太悽慘,我在玉春園都聽見了,這聲音在幫我倒計時——
我很快就可以逃出去了。
當然了,她負責撒粉,粉自然也落在她身上。於是整個刑場滿地的死屍,包括她。
官府聽說她冥頑不靈,居然臨死前還要拉官府的人下水,勃然大怒,把她的屍體掛在南城牆上,並要求全城的人來圍觀,看看對抗官府的下場。
這正是我想要看到的結果。看曝屍的人更多,而且玉春園的人也都必須一起去看。畢竟潘蓓是玉春園的人,官府要求我們全員去以殺雞儆猴。我趁著人多,官兵們無法關注所有人,偷偷離開觀望區沿小路逃走了。她至死都沒有說出一句“我恨你”。我也只覺得奇怪,至於負罪感——
我有什麼負罪感?
我那是為自已的未來打算。
至於她,她用她的命幫我逃出玉春園,那是她應該的。
朋友,就是應該幫助我的啊。
如果不能幫助我,那我為什麼要交這個朋友?
朋友就是拿來利用的。
到現在已經四天了,我沒有吃其他的東西,就這麼在小路上游蕩。我不願,或者說我不敢去大街上。玉春園的人看我逃走,必然要派人來抓我的。
好餓。
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意識越來越模糊。
我不甘心。
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穿著乳白色長裙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用煙桿挑起我的下巴冷眼觀察一番,隨後她一揮煙桿,旁邊的一個壯漢就把我提溜起來,扛到肩上。
後來,我莫名其妙成為了萬涵山莊的一員。管他呢,能活下來就夠了。
能讓我在這裡光明正大地活著就好了。
可是啊,這裡的一些底層山莊僕從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訊息,都知道了我的過往經歷,背地裡又開始熟悉的指指點點。“野種”“賤狗”又鑽進了我的耳朵。
我因此更願意待在這裡習武而不做其他事情。
因為在這裡,我可以不餓著,不凍著;而且,我可以毫無顧忌的殺死所有妄圖談論我身世的人。玉春園那群賤人,一見到我,一開始都嘴硬,直到我抽出劍來,她們才意識到自已死期將至,跪倒在地上,抖得和篩糠似的,毫無尊嚴地祈求我不要殺她。
那天的玉春園是最美的,到處都是殷紅。我沒有找到我的阿孃,也許是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是逃走了。管她呢。如果她在這裡,我也會殺了她。
因為她生下了我。
那個穿乳白色的女人海姬給我起個名字叫似珹,要我學劍。隨便了。能殺人就行。我的劍技修煉很快,但她在評價我的時候永遠只是說一句。
“你和她相比還差得遠。既然長了阿瀾的臉,就要學會她的劍技。”
阿瀾是誰?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什麼叫我長了她的臉?
後來我明白了。
我長得和她的愛人很像。
呵,愛人?都是女性,怎麼可能會是愛人?
然而她卻對我說了。
“我把你帶回來只是因為你和她長得相似,別想其他的。好好聽我的話,我會倚重你的。”
原來不是看我有多麼努力,而只是因為我這張臉啊。
後來把我安排進靜水做臥底,任務真是可笑。她要我看著我的另一張臉,並報告有關於她的一切。這個阿瀾,靜水弟子稱呼她瀾姑姑,連我也要這麼喊;外界的人則稱她瀾先生。我這才發現她就是那個我採藥時看見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瑾。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海姬要給我起“似珹”這個名字了。珹和瑾都是美玉,似珹,就是似瑾。我本以為我終於找到了認可我的人,可到最後我也只是一個人的影子,而且,是隻有看起來像,僅此而已。
原來我從未被看成美玉,而是“長得像美玉”。
我是一塊長得像美玉的石頭。
她究竟有何能耐?明明我與她頂著一張皮,卻有云泥之別?
她對我很好,她看我的眼神是慈愛的,她會在我值班時心疼地詢問我是不是很累,偶爾還會把我叫去吃些糕點。可我只覺得虛偽和噁心。我不需要她憐憫我疼愛我,要是真的想對我好,不如讓我頂替她的位置。
她這樣高高站在權力之巔的女人,永遠不會知道掙扎在汙淖裡的絕望。
海姬每次聽我彙報時都露出陶醉的表情,彷彿彙報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心愛的阿瀾。我強忍著噁心,假裝謙虛的向她一字一句講著聶瑾的近況。
我討厭這樣的生活。
我是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我要別人看到我時不再說我“長得像瀾先生”,而是“聶瑾長得像我”!
在海姬這裡,我永遠不可能站起來做人。
所幸聖夫子給了我這個機會。他承諾我,只要我投毒成功,只要我削弱梁國的實力,等列土封疆時,我就可以坐到聶瑾這個位置。
我差點就能成功了。
一開始,我很恨若汐。都是因為若汐這個賤人,害得我與自已所追求的目標失之交臂。
可後來我發現了。
我利用了一輩子的人,到最後被兩個人利用了。
聖夫子和阿孃。
我才知道,原來我不管怎麼努力,我在聖夫子這裡永遠是一顆用完即扔的棋子。
不然他為什麼在我投毒時,不給我提供解藥方子而只給我緩解的藥方?如果我也染上時疫,我根本不能得救,只能無限延長自已的苦痛,勉強吊著命,繼續為他服務。
他從來沒有重視過我,無論成功失敗。
不知道十幾年前被我當做棋子拋掉的潘蓓看到我的下場時,會不會笑出聲來?會不會嘲笑我,你也有今天?
還有阿孃程星兒。
程星兒不是說要帶我走,要避開世俗嗎?
我竟然在最後的關頭相信了。我竟然選擇去擁抱她。我一直在利用別人,我明明應該知道這是個陷阱。
可我為什麼還是跳入了這個陷阱?
不,我不蠢。
我只是太想要被愛。
太想要被……愛。
原來我可以被愛,只是我都當成是毒藥拋棄了。
原來聶瑾是真的關心我。
臨死前,我怎麼想了這麼多?
面前的阿孃漸漸失去聲息。
說是找了我二十多年,最後卻親手殺了我。虛偽,不可饒恕。
可到最後,我為什麼想要抱住她?
我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