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先生被艾珵輕輕平放在床榻上。
“稍微休息一下,喝點水下去。等酒勁兒過了,咱就不難受了,啊。”艾珵輕輕拍著她的手,像撫慰一個孩子那樣撫慰著瀾姑姑。
瀾姑姑雖極力安慰艾珵,表示自已沒有那麼疼,右手卻因為疼痛緊緊攥著艾珵的手。艾珵眉色一緊,手上的筋肉頓時鼓起,給瀾先生拿來捏。這一次遠行給瀾先生帶來不小的傷害,幾乎費盡了她自已的氣血,之後的幾年都不能使出這樣的內力。瀾先生另一隻手捂在腹部,看起來很難受,艾珵連讓有漪去拿茶水和解酒丸。
他看向瀾先生的裙下,臉色驟然一緊。
“妹子,你……”
“那是蠱蟲。”瀾先生知道他要說什麼,冷靜地打斷了艾珵,“聖夫子當真歹毒,把蠱蟲放在我的腹中。若非這一杯酒,我想是早就被剖腹取蟲了。也好,蠱蟲已死,我性命便從此無虞了。”
“你莫要嚇我……”艾珵臉色漸漸放鬆下來。
我識相地站在一邊。艾珵回頭愣愣地望著我,彷彿在我身上能看見自已女兒影子一般;又回過頭去看看瀾先生,不捨得鬆開她,只好偏著頭對我微微一笑。
我溫順走到他們倆身邊。有漪端上茶水來,艾珵輕輕把瀾先生抱起來,喂下一盞,我和有漪都含淚預設吃下一口美味的糧,心照不宣地彼此看了一眼。
“若汐也獲得阿孃的認可了?”
有漪出門就笑嘻嘻地問我。
“認可?什麼認可?”
看我一頭霧水,有漪笑道:“前段時間阿孃就和我商量,想讓你成為她的第二個養女,只是怕你不同意。如今看來倒是皆大歡喜了。”
“你不怪我……?”
“為什麼要怪你?”
“怪我搶走瀾姑姑一半的愛……”
“你這話說的就不對。阿孃的愛是大愛,又怎麼拘泥在我們身上?我們成為她的孩子,就要替她分擔壓力。阿薀,無洭都是阿孃身邊的老人了,但她們也沒有成為阿孃的養女,是阿孃還心有顧慮;既然阿孃看準了你讓你成為她的女兒,就說明她徹底認可了你呀。”
“這麼說來,我倒怪不好意思的……什麼都沒幹,還總惹是生非……”我撓了撓頭。
“你哪裡惹是生非了?妄海,天厲,後宮,門派聯絡,清風聖殿,都證明了你的能力。阿孃還看上了息渺,但息渺如今算是玄夜弟子,而且她有幽蓮夫人這個母親。”
“可無洭比我入的早,你看她還是流灩居居居主,為什麼……”
“阿孃說了。無洭的性子,和萬涵山莊主母很像。說到這裡時阿孃就沉默下去,只是不停輕輕搖晃著頭,口裡像夢囈一般說著‘不成,不成’。”
我和有漪當天睡得很晚。有漪要在沂源閣處理事務,艾珵也不能在靜水待太久,所以照顧瀾先生的事情就落在我和阿薀身上。我打水來遞給阿薀,阿薀將毛巾洗淨,為瀾先生擦去薄薄的一層汗水。看瀾先生睡著了,阿薀扯了扯我,示意我出來。
微瀾居門口,我們坐在臺階上夜觀星象。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然而我與她並不是宮女,倒是難以迎合這句詩所要表達的真正意境。阿薀沉默良久才開口:“你……你喜歡太子殿下嗎?”
“當然喜歡啊。”我沒有品出她這句話的意思,隨口回答。
“真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嗎?你已經給他定情信物了嗎?”
我這才理解過來,她是在問我和珏憨憨是不是“秦晉”的關係。我趕忙否認。她不太相信,問起上次我送給朱珏的紙折小貓和木雕,我解釋道,那是給朋友的禮物罷了,算不得什麼定情信物。
阿薀似乎暗暗鬆了口氣。我調侃道:“阿薀姐姐,吃醋啦?”
阿薀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矯揉造作。我本以為她會忸怩一頓,說些什麼“哪有,你這丫頭嘴壞極了”之類的欲蓋彌彰的話,但她大大方方的承認了:“是。我……我很喜歡他。看你和他在一起,或者他平常這樣唸叨著你,我……心裡就會莫名惆悵。”
“我和珏憨憨不是你想的那樣啦。他畢竟是太子,而我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是誰。”我失笑一聲。
這其實不是我真正的原因。讓一個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少皇愛上八百年後的少女?於情於理都不應該也不可能發生。我不斷逼迫自已強壓下對太子男女之間的感情,把他想象成兄弟或者鐵哥們兒,若要真的提及“談戀愛”這個問題,我不應該拖累真正愛太子的阿薀。
我給阿薀支招,讓她以後可以多去找一找朱珏。朱珏看我們靜水弟子不都很熱情嘛,那阿薀也是靜水弟子,先前也有見過這麼幾面,多多少少肯定有感情基礎在的。想想太子第一次看見我時候那個熱情勁兒吧,那還是他啥事沒有的時候;阿薀和他第一次見面可是他病的最重的時候,這樣深厚的情誼可比我起點高多了。
阿薀這才笑出來。我和她斷斷續續又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就在石階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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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玉春園。
程星兒坐在自已的房間裡,還有個人也在。
正是似珹。
程星兒不著痕跡地看了眼似珹的胸口,那口袋裡裝著足以毒死整個皇宮的毒藥。程星兒將劍不動聲色地靠到柱子邊,而後揹著手將劍遮擋住。
“孩子,我找了你太久太久,阿孃都快忘了……你的模樣。”
程星兒顫抖著手,想捧住似珹的臉,似珹下意識地躲開了。程星兒一時有些受傷,含著淚自顧自點了點頭。
“也對。阿孃對不起你。是阿孃讓你蒙羞了。阿孃讓你這麼辛苦的活著,是阿孃的錯……”
似珹狠下心去不看她。
“似珹……好名字。想當年阿孃只叫你小花,現在,小花已經長成一塊美玉了啊。”
“想當初你還是那麼小的……”
“閉嘴!”
程星兒被這冷不丁的呵斥嚇了一跳。似珹咬著牙道:“老太婆,閉嘴!你很吵!你有什麼資格去懷念我的小時候?我長到現在,真是多虧了你沒把我養死啊。”
“不,小花兒,阿孃真的無意……阿孃不是……”
“我說了,我今夜就走。你別纏著我!”
話雖如此,她卻背對著程星兒坐下了。程星兒正要拿起劍來,似珹突然站起,程星兒只得作罷。
“……算了。我就不說什麼了。娘,你別管我了,管好你自已吧。我之後就不回來了,永遠不會再來這裡了。就今天晚上,明兒一早我就走。”
“好,好。明兒一早就走。似珹,隨娘過來,娘想再和你說幾句話。”程星兒強笑著。
“有什麼話要走到這裡來聊?”似珹被她一路走到柱子面前。也許是夏花給她倒的那杯酒,似珹的大腦有些遲鈍,意外的沒有起疑心。程星兒背對著似珹,同時取過劍來,將自已拿著劍的手不動聲色地轉到身前。
“我的好花兒,再抱一抱阿孃,叫一叫阿孃吧。阿孃不攔著你走,抱過阿孃,喊過阿孃,什麼時候阿孃想你了,就把這段回憶調出來聽聽,看看……”
似珹最終沒有叫。她一瞬間有些惘然,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猶豫良久,慢慢伸出雙手,一點點環住程星兒的腰。
“好孩子。”
程星兒雙手握住刀柄,把手臂高高的抬起。
“!!!!”似珹反應過來,急忙將手鬆開,可已經來不及了。長刀刺穿二人的身體,隨後狠狠釘在柱子裡!
程星兒力道之大,這長刀深深插入柱中,若非兩個人齊心協力,很難將刀拔出來。
“程星兒——!!!!!!”
似珹狂吼著,與此同時,她背部的鮮血一點點渲開,滴落在地板上。程星兒咬著牙,伸出一隻手將刀柄底部死死抵住。
“阿孃不能任由你出去為禍人間,不能任由你成為走狗,這是阿孃做人的底線!阿孃無用,生了一個女兒,既沒有好好待她,也沒有好好教她,最終讓她成為這樣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細作!”
“你從未對我有過半點母愛,又憑什麼管我!!憑什麼……責怪我!!”
“是,是阿孃不好。但阿孃現在……在改正錯誤,至少,不要留下這麼一個孽種禍害其他的人……”
劇烈的疼痛與死亡的威脅使似珹近乎癲狂。她拼命推程星兒的身體,將自已往外拉,企圖與此同時把刀一起帶離廊柱。可這終究是徒勞,而且由於她沒命地推程星兒的身體,反倒使程星兒抵住的刀越插越緊。
程星兒吐出一口鮮血,隨後垂下頭去,散亂的碎髮沒有生命地晃動著,任由似珹擺佈。似珹的眼前逐漸模糊了,她不甘心地瞪著雙眼,無用的掙扎著,隨後低下了那顆狂妄又自卑的頭顱。
四季見程媽媽許久不出來,都有些疑惑。冬雪先聞到了血腥氣,驚恐地全身戰慄。
“怎麼了,無瑕?”夏花見冬雪顫抖,連忙把她環在自已的臂彎裡。
“有血腥氣……”
這麼一說,其他三個都慌了。最冷靜的秋月用椅子想方設法撞開了房門,只見程星兒和似珹雙雙被釘在牆上,早已沒有了呼吸。
“程媽媽!!!!”
除了看不見的無瑕愣愣待在房外,其餘三人都撲向程星兒。程星兒的身體尚還溫熱,血液已經微微凝固。她的手僵硬了,秋月和夏花兩個人都掰不開她頂在刀柄尾部的手。
“程媽媽,是下了必死的決心……”
四季的花在黑夜中沉睡,期待光芒照臨時她們的盛放;此時,星光璀璨。
四季的花盛放在陽光之下,而那顆見證她們成長的晨星,不知何時已悄然隕落了。
程星兒作為玉春園的老鴇是有些家產的,提前給自已準備了一塊風水寶地,預備著百年後葬在那裡,如今卻提前用上了。四季在與她閒談時知道她希望自已能和女兒在一起,於是將她和似珹悄無聲息地埋在了一起。
春草趴在夏花的肩頭泣不成聲,冬雪和秋月也在一旁無聲拭淚。
這對母女終於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