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規得知在她的門派裡發生這樣的事,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但我們卻敏銳地捕捉到她臉頰上因為氣憤而染上的一片緋紅。
“竟有此事……是吾過也。”
“清規不必自責。清風聖殿已沒有多少時間,他們最遲兩個月就會離開這裡了,你不要擔心。”
林清規聽完這句話,眼光有些閃爍:“瀾掌門這是何意……”
“清規,你知曉一切,我也不瞞你了。你也不要瞞著我,你就說吧……我會到那一天嗎?”
林清規很肯定地搖了搖頭。瀾先生露出一個苦笑:“莫要因為想安慰我而騙我……”
“吾非此等息事寧人之人。吾知解毒之法,只是時機未到,尚不可與你說。”
我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本想問一問淳師姐,結果淳師姐的表情和我大差不差,那還是算了。問了也是白問。
瀾先生怎麼這麼肯定兩個月後他們就會撤離?難道是在忘川穀裡得到了什麼訊息?
“十年……整整十年了嗎……兩個月……來不來得及?”
我隱約聽見瀾先生在喃喃自語,然而抬起頭時,她的嘴唇卻沒有在動。我再微微一偏頭,隱隱約約又有一陣熟悉的感覺進入我的大腦。
黃綠色的內力。
是林清規。
林清規此時又對瀾先生道:“吾尋若汐有話,不得不言,還請瀾掌門見諒。”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等你和若汐說完了再讓她回來不遲。”
瀾先生對著林清規淡淡一笑,喚上淳師姐先行離去。林清規這邊,則掏出一枚針來,用絲綢穿了,隨即將它塞入我的手裡。
“夜,以此針入瀾掌門之額。吾行沉睡之術,護其周全。”
“那怎麼行!”我大驚。且不說林清規此舉是為何,就算她不是敵人假扮的而是為了瀾姑姑好,我又怎麼能有許可權去傷了她?
林清規附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我聽後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原是如此……”
“相信我。我不會害她。”
聽完這句話我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她突然說出這麼現代的話,我恍惚間還以為她是別人假扮的;然而瀾先生沒有半途殺回來,那應該是真的。
“我相信你,林掌門。”我把絲綢裹的針小心放入衣襟,“我只是不確定,我是否真的能幫到她……”
“你可以的。”林清規篤定的眼神透過我,像是看到了未來。她好像還要說什麼,不過有一個菩提弟子上前稟報,林清規便沒有說,而是轉身去處理那件事。我悄悄退下了。
是夜。
淳師姐睡熟了,我爬下床去,把鞋子穿起。春寒料峭,夜裡還很冷,我渾身打了個哆嗦,把大氅往身上一套。走出自己的房間,往瀾先生房間去時,隱隱聽見外面有悠揚的笛聲,像是在安撫一個人的睡眠。
瀾先生確實睡著了。她手邊還有一本書和一杯茶,茶尚溫熱,看來剛才她似乎還醒著,應該是笛聲的催眠起了作用。
我不敢耽擱,又下不去狠手。瀾先生平穩睡著,我怎麼也不願刺破她的額頭。像是知道我的不忍,那笛音叉出一個分支,誘導我將手一點點伸向瀾先生的額角。
等我清醒過來,已經是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一個混亂的空間,更像是一個人的夢境。我想起林清規說的話,現在想是已經在瀾姑姑的夢境內了。
我推開漂浮的椅子和茶盞,周遭一些事物似乎我都見過,但形狀都很模糊,說不清楚是什麼。
遠遠的便聽見瀾先生的嘶吼之聲。那聲音淒厲哀絕,我從沒聽瀾先生這樣聲嘶力竭過。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去哪裡了?!”
瀾先生一把抓著一個人的脖領狂吼著。直到我湊近了看,才知道那是早已死去的劉黃達。
“你告訴我!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我的身體這麼差全拜你所賜,為此我天天喝安胎藥,只怕好不容易有了的孩子出了問題,就這樣被你放出來的方壽給打掉了!”
夢裡的劉黃達呆若木雞,就是個木頭人。他目光呆滯,毫無表情,只是麻木地被瀾先生搖晃著,就像一拳打在枕頭上那樣,一點快感也沒有。
“你把我的父親藏到哪裡去了?!還有我的母親,還有玄天,還有陪我長大的家衛們,他們都死於你手,你憑什麼還能這麼心安理得的活著!!”
說罷她像是脫了力,身子向後一仰,腰部重重撞在桌子的邊沿。她用手猛的一撐,本來盤得很整齊的頭髮都因為內心交織的瘋狂和壓抑而散亂下來,銀釵斜插在鬆散的髮髻裡,彷彿不再起一個固定作用,而是被頭髮所糾纏而勉強掛在那裡。她的額頭掛下一縷髮絲,正好在她眼睛中間,使她看起來多了一絲崩潰感。
她往常很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現在這樣的。瀾先生看著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劉黃達,唇邊掛出一絲瘋狂的笑容。那笑容,是隻有被壓抑許久的行將崩潰的人才能露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瀾先生仰著頭,閉著眼不知道在笑什麼。她笑得很恐怖,感覺她下一秒就要瘋了。果然,她從腰間抽出靜水劍,突然臉色一變,一邊狂叫著一邊向劉黃達瘋狂捅去。一劍,兩劍……劉黃達被捅得遍體鱗傷,瀾先生卻沒有一點想要停下的意思。
“你害我父母,害我孩子,你憑什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你憑什麼……”
直到血流成河,瀾先生手中的劍才跌落在地。她愣愣看著眼前被自己折磨的不成人樣的劉黃達,滿臉不可置信。她呆呆地盯著自己的雙手出神,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即使在夢裡,她也依舊被自己內心的良知本能束縛,不敢心安理得地發洩出來。
任誰來體驗一遍她的人生,但凡意志力薄弱一點都活不下去。父親遭陷害,母親曝屍荒野,弟弟失蹤將近三十年生死未卜,家族被滅。好容易中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遇到了一生的摯愛陸風邪,又遭遇流產,再也不能做母親。等成為掌門人,又要兼任太子太傅,把一個本沒有能力成為繼承人的太子拉扯成一個合格的皇帝。生活的打擊,政治上的重擔,使她一點點成為一個溫柔到極致的人。
不……那不是溫柔。
那是麻木。
她尚有情感,但再不會在人們面前展現她的弱點。她也是人,她也會有崩潰之時,但再也不可能有人會看見她崩潰的那一面。她將自己的心封存起來,無下限地隱忍一切,無底線地避免對周遭一切令她不順心的事情產生任何外在的負面反應。
瀾先生,不是聶瑾。
瀾先生是瀾先生,是全天下人的瀾先生。
聶瑾是隻有獨處時才會顯現的聶瑾。
她對陸風邪的嬌嗔,是不經意間放出了聶瑾這個人;她對艾珵的囑咐,是大部分時間下的“瀾先生”。
瀾先生此時的模樣已與我記憶中的她大相徑庭。現在的她頭髮鬆散,衣著凌亂,連妝容也花了。可她撐著背後的桌沿在哭。她在流眼淚。
她終於哭了。
她終於,得以在沒人看得見的夢裡,杯水車薪一般宣洩自己滔天的情感。是啊,再不釋放出來,她就真的瘋了。
這時候的瀾先生髮現了我,我下意識要躲開去。畢竟自己出現在她的夢境裡,多多少少是會有點奇怪的。誰知她竟衝著我過來了,隨後一把把我摟在懷裡,力道之大,險些把我掐死。她整個人都癱軟在地上,我像是要陷進她的身體裡。
我都愣住了,之前無論是我死了一遍還是如何,她都沒有露出過這麼大的反應。她抽泣著,嘴唇也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因為哽咽,說出來的話也是斷斷續續。
“阿孃終於找到你了……若汐……阿孃好想你,阿孃好希望你能來陪一陪阿孃……阿孃……阿孃快撐不住了……”
“瀾姑姑?”
我感到很奇怪。難道現在我在夢裡的形象並不是我在現實裡的形象?不然為什麼她會把我認作“她的若汐”?儘管如此,我還是扮演好我的角色。我現在不是穿越者,而是她的親生女兒。
我把她的頭靠在胸口。她整個人那樣癱著,縮在我前面,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阿孃真的好想你,我的小若汐……是阿孃的錯……是阿孃沒有護好你……要是你在阿孃身邊就好了……阿孃真的好累,阿孃好想休息休息,哪怕……哪怕只有一會兒……”
“怎麼會是阿孃的錯呢?若汐從來沒有怪過阿孃……阿孃,累了就休息吧。在若汐這兒,想休息多久都可以。阿孃……”
不知為何,我的嘴動了起來。那些話像是自發從我內心說出來,而非別人強塞給我的臺詞。
“都是我的錯……”
瀾先生還在囈囈自語,聲音卻變小了。
“發生這種事誰也無法避免的,阿孃。若汐知道阿孃已經盡力了,若汐也想一直陪在阿孃身邊……這不是你的錯,阿孃……”
“是我的……”
“阿孃……”
“……”
“……阿孃?”
瀾先生的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沒有,她渾身因為痛苦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靠在我的懷裡脫力睡著了。
她在夢裡又一次睡著了。她像是剛才在劉黃達這裡發洩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氣,等哭過勁兒了才發現自己早就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於是乾脆沉沉睡去。
這樣也好。她好歹能在夢裡發洩發洩,若一直叫她這樣憋著,非憋出病來不可。她沒有肆意發脾氣的權利,她是大梁的太子太傅;她也不能隨便自怨自艾,她是靜水的第九代掌門。
我在一瞬間明白為什麼林清規讓我入瀾先生的夢境。原來在夢裡恣意發洩的瀾先生才是她真正的情感,往日不論是舉手投足,還是簡簡單單一個微笑,都幾乎不是她展示輕鬆和喜悅心情的方式。她其實很痛苦,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只是默然等待著某一日情感爆發,隨即病亡。
她和千機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們成為任何一個人,獨獨沒能成為她們自己。